2023-02-22 19:48发布
1 凰求凤
2 待嫁
3 麒麟玉 朱砂痣
4 送嫁
5 痴缠
6 苏北旧谣
7 随云冠
8 嘉月
9 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10 水牢
11 宫花
12 池鱼
13 百无一用
14 白玉观音
15 宴无好宴
16 勾搭成奸
17 星星之火
18 贞娘
19 习惯忤逆
20 子规
21 帷幕
22 金尊.玉贵
23 筹谋
24 调皮
25 荀骠
26 闻若水
27 师兄
28 归尘香
29 刺杀
30 摊牌
31 和离书
32 李照见
33 鸢寮花魁
34 密谈
35 唯有牡丹真国 {MOD}
36 宫令.皇后.外室
37 光宗旧事
38 蛰伏.破茧
39 沉船
40 祸害
41 妓生子
42 杀心
43 十面埋伏
44 罪人
45 千刀万剐
46 婚礼.丧礼
47 生不如死
48 异梦
49 重逾性命
50 投名状
51 徐宫令
52 万箭穿心
53 我让你选
54 女帝
55 弃养
56 终章
展开目录
［不渡］又名〔今天徐茶支棱起来了吗？〕
简介：
婚前
徐茶：“云杳，你要老婆不要，你要的话我把自己洗干净送过去？”
云杳：“你算什么东西，本座才不要梅卿晩的破鞋！”
婚后
徐茶：“我想和离。”
云杳：“夫人说什么气话，你打我两下消消气，乖。”
你病娇来我变态，你杀人来我掩埋，先婚后爱，全员疯批。完结！撒花！
不想写番外了，就这样吧！
“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不给家里丢人，偏偏她还有脸绣嫁妆！”
“连累的一家子女儿名声坏了，是要姊妹们都给她陪葬吗！”
“枉费祖父当年那样疼爱，祖上脸面都丢尽了！”
“怎么不随她那血山崩的娘一起死了！”
……
一股浓烈的香味从不远处传来，五婶娘是爱香之人，要是她在，想必会厌烦地皱着眉说这人滥用好香。
我听见外面小内监们喊着“千岁”，帘子拉开，那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穿着正红的朝服，腰带上扣着十来个金玉环佩，脚上踩着官靴，暗纹绣的是螭龙腾云。
但再华贵的衣裳，也抢不了那张脸的风头，不谙世事的眉眼配上仿佛涂了胭脂的嘴唇，让人想到化成人形惑人心魄的狐媚精怪。
果然如传言所说，这位厂公是个美人。
他手中还握着马鞭，身上的香气夹杂着冬日的雪味，像是刚骑马回来。
敢骑马，倒是胆子大，不怕被人在路上暗杀。
“看够了？”
他的声音不像之前到家里的那些大太监，非男非女听着难受，反而透着舒润，光是听声音，怕要以为是当红的戏子。
我起身行礼，“小女徐茶，见过云大人。”
他一落座，就有侍女端上茶盏，又另有小内监上来取下他身上环佩、手臂护腕。
他张开双臂，微抬下巴，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看着我，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徐茶？”
他身边伺候的人说：“回禀千岁，就是不日要嫁给梅督公的徐家小姐。”
他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嘴唇被水汽缭绕，玉管般的鼻子动了动，姿态矜贵得像是四叔重金从海上行商那里买的波斯猫，“只过了两遍水，换一杯。”
端茶的侍女立即跪下：“厂公恕罪！”
另有内监上来拖着那侍女就走，他没看那女子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
只有刚才还握着茶盏的玉白指尖微微泛红。
我算是看出来了，冷的热的，但凡一点儿不如意，他都能从身体到态度全方位地显现出来。
“谁放你进来的？”
“我几日前递了拜帖，想拜访大人，只是大人一直不得空，所以我就冒昧……”
“听不懂话？谁放你进来的？”
他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意识到他生气了，四周变得落针可闻。
我摸着空荡荡的手腕——送出母亲留下的金镯子才得以进来，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是这人显然不是我能糊弄的，他要听实话，我就必须说实话。
“是一位姓尤的公公。”
他吩咐：“把尤三拖出去，打四十大板。”
有人答应着：“是。”
他又指着我：“你可以走了。”
“大人，小女有话想说。”
他勾唇轻笑，那张脸真奇怪，一笑就十足阴鸷，像是什么不祥的玩意儿，压都压不住，“你是什么东西，配和本座说话？”
虽说这段时间我受够了暗地里的指指点点和明晃晃的蔑视，不过如他这般直接说我“不是个东西”的人还是第一个。
“我能让大人狠狠打梅督公的脸。”
他走近我，那香味更重了，让人晕乎乎的。
“大人应该知道，家父因军粮案被户部抓住了把柄，不得已同意梅督公娶我。”
“哦……”他了然地看着我，“徐阆那个蠢货是你爹。”
“但是梅督公是什么样的人，大人也清楚，所以徐茶来求大人娶我。”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凭什么？”
“凭我是梅督公想要的女人，凭我祖父原是西临党魁首，凭我握有户部参与军粮案的把柄，大人娶我，能压梅督公一筹，压西临党一筹，甚至搅乱户部的水，安插自己的人手。”
我的其他话他都不感兴趣，只有一句“户部的把柄”让他动了动眉头，“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我的庄子里，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去看。”
“为何嫁我？”
“上月梅府宴会，徐茶被接去府上过了一夜，名声已坏，无论嫁不嫁，都唯有一死，除了找大人，已经没有别的活路。”
“要我捡梅卿晩的破鞋？”
我深吸一口气，“我没让他碰我。”
只是不管我何等贞洁，又是怎样以死相逼让梅督公放过我，在外人看来，我都是该投缳自尽的脏东西。
“证明给我看。”
“什么……”
“徐茶，本座不喜欢什么话都说两遍。”
半个时辰后，我离开云府，登上租来的马车。
“小姐，喝口水暖暖身子。”
我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才将外裳脱下来——那上面沾了那个人的熏香，是瞒不过旁人的，只能尽快脱下来，免得那香气浸到身上。
“去布庄买件衣裳再回去。”
六出见到我脖子上的红痕，闻到衣服上不属于我的味道，还有什么不明白，哪怕平日里再怎么镇定，此时也惊惶流泪：“小姐，您该怎么活啊……”
怎么活？
他们都想我死，我死了对大家都好，父亲会没事，家里能保住名声，姐姐妹妹都还是冰清玉洁的娇小姐，说不定还能得一座贞节牌坊，可我偏不要死，我偏要活得好好的！
即便我必须嫁给一个太监，我也要嫁权势滔天的那个！
短短三天，我的饭菜被下了两次毒，好在我自打云府回来就不再吃府里的东西。
叔伯婶娘们都在烦恼我怎么还不死。
一向“柔弱”不堪的五婶娘在我院子外唉声叹气：“梅督公家中有皇上御赐的夫人，十五娘嫁去也是做妾，徐氏女从没有做妾的，真是有辱祖宗……”
瑞叶是丫鬟里脾气最冲的一个，拿着笤帚扫雪，将残雪都泼在五婶娘的织金裙子上。
五婶娘贴身的嬷嬷要掌她的嘴，六出上前去劝。
六出是祖母留下的丫头，家里人轻易不敢动的。
不过瑞叶最后还是被啐了一口，说是跟了个娼妇主子，便也猖狂起来，蛇鼠一窝。
反正我只要还活着就是个错误，也不在一两件小事上了。
“父亲还没回来？”
银粟给我披上厚衣裳，又将窗户关上，不让我听着院子外的咒骂，“今早上差人回来取了银两，仿佛是去鸢寮。”
吵了一架的瑞叶回来听到这话冷哼：“小姐受人磋磨，老爷倒在妓馆取乐！”
六出拉了一下瑞叶的袖子让她别再说。
她或许是怕我伤心，不过早在我被父亲骗去梅府那天后，我就再也不会为他伤心了。
六出打发瑞叶去煮茶，又拿出嫁衣来准备继续绣，我觉得屋子里闷得发慌，想出去走走，刚起身就听见有人扣院门。
“十五娘，快装扮起来，宫里来人了！”
六出手里的针线掉落一地，她下意识地看我，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能先吩咐她们：“给我上妆。”
两刻钟后，徐家从上到下乌嚷嚷跪了一院子，在前厅迎候天使。
传旨的太监穿着碧 {MOD}服饰，身形有些熟悉，我没细打量就低头跪着。
跪下听旨才知道，太后要见，宣我立刻进宫。
家中品级最高的大伯娘按品大妆，带我坐上了宫中的马车。
上马车的时候那碧衣太监扶了我一下，我才看清他的脸，正是当时收了我金镯子放我进云府的尤三。
尤三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上两个酒窝，笑起来很甜，天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也是我当时用金镯子贿赂他的原因。
趁着扶我的机会，他低声说：“小姐的好处真不好拿，奴才现在屁股还痛。”
“对不住。”
“只求以后多在干爹面前说些好话。”
我略略一想就明白他所说的干爹就是云杳。
早就听说太监之间喜欢攀认干亲，可云杳也才十几岁，比尤三大不了多少，也好意思做人干爹，真是胡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先进马车，大伯娘看我的眼神像是带了刀子：“跟天使也有许多话说，十五娘真不知道自己身份了么！”
我闭目假寐，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反正就快离开徐家，争来吵去的有什么意义。
太后不到而立之年，为着身份不得不穿些朱紫之 {MOD}，但即便这样也压不住那眼角眉梢的艳丽，听说当年是以貌美闻名，宠冠六宫，果然名不虚传。
宫里坐着许多女眷，徐家自祖父走后就败落了，族人最高也就四品，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公主郡主妃嫔命妇的。
太后让我抬起头来给她看，无数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展览的猴子。
太后身边的华服妇人笑说：“怪不得小云儿要来求呢，是个美人。”
“你母家是哪里？”
“回太后的话，小女母家乃苏北白氏。”
太后身边的嬷嬷附耳说了句什么，太后略略点头，“前年，小梅儿来求贞儿为妻，虽说贞儿已许了燕王，皇上还是不听劝，非要将贞儿给了小梅儿，他一向是偏爱那小东西的，哀家也拦不住。哀家想着，小云儿和小梅儿都是厂公，不好在这事上薄待了他，徐家这姑娘家世清白，就赐给小云儿吧。”
我心中一凛，心想皇上与太后之间关系已经紧张到这样地步了，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做。
当年太后想让娘家侄女做燕王妃，皇上偏一道圣旨让她嫁给自己的心腹梅卿晩。
如今太后就要把梅卿晩想要的我赐婚给云杳。
云杳是太后的心腹，梅卿晩是皇上的心腹，两个人一向斗得厉害，无非因为太后垂帘听政不肯放权给皇上。
我原以为，即便不是亲生母子，总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看来在权力面前，没有情分可言。
“小女谢太后赐婚。”
伯母还没从太后赐婚的惊讶里走出来，比我谢恩晚了一步，慌忙地俯首叩拜，惹来周围一阵讥笑。
太后让我上前，褪了一枚玉扳指给我，我闻到她身上有云杳身上那种香味，比我上次在云杳府中沾染得轻些。
她果然和云杳是很亲近的。
她的眼神看似柔和，实则却还是免不了上位者的睥睨。
太后忽然想到什么，询问身边的嬷嬷：“小云儿如今几品？”
“回太后的话，从一品，执一品金印。”
“既如此，诰命服饰也让尚服局做起来，大婚的时候好穿。升徐氏父亲为从四品，调去礼部。徐氏母亲走得早，让宣王妃做婚使操办婚礼。”太后的凤眼凌厉扫过我：“好生服侍小云儿。”
“是，小女知道了。”
说完这些，太后不多留我和伯母，让我们回去备嫁，只是这时众人看我的目光却变了。
不为别的，只为我即将成为云杳的夫人，从一品诰命夫人。
换句话说，外命妇之首。
就连伯母见我，也该行礼的。
我感觉云杳给我挖了个大坑，或者说，太后给我挖了个大坑。
一出宫门，伯母就用厌恶中又带着畏惧的目光看我，“徐茶，徐家养大了你，你可别做出让祖上蒙羞的事来。”
“蒙羞？父亲中饱私囊克扣军粮不令祖上蒙羞？大伯父劝父亲同意将我嫁给梅卿晩不令祖上蒙羞？婶娘们放印子钱不令祖上蒙羞？姐妹们打死院里丫头不令祖上蒙羞？怎么偏偏我被诓被利用，我不肯死就令祖上蒙羞了？”
“你放肆！”
“大伯娘，举头三尺有神明，祖父在天上看着你们呢！”我挡住大伯娘举起来要扇我的手，“我忍得够久了，要是欺人太甚，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你敢不认祖宗不成！”
“你们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成婚当日，父亲被管家从鸢寮里带回来，醉得走不动路，见到我就哭。
说什么对不起我，害了我之类的话，让人恶心。
我那父亲一生一事无成，唯有在逃避一事上很有几分天赋。
我端了解酒茶给他，“父亲喝点，迎亲的队伍要来了。”
“芽芽，父亲带你走，我们不嫁，我们不嫁了！”
我甩开他的手。
“芽芽，我答应你母亲要照顾你的，可是我……我没用！我混账！你是不是怪我，我不是个好父亲，是我太窝囊了，我……”
我低喝一声：“够了！”
父亲被吓得抖了一下，我想起他曾戏言最怕的人是祖父，我发起火来和祖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他让我别在他面前发火。
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也就是他才说得出来。
“太后娘娘调了父亲去礼部，如今执掌礼部的是太后母家李家，父亲记得收起从前的小心思，这次再犯错，已经没有多的女儿牺牲自己去救您了。我徐茶这一次，该还的，都还了。”
“芽芽，你不要爹爹了吗？”
我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吩咐侍从：“带老爷去梳洗。”
他们怕我，主要是怕我背后的云杳和太后，立即领命带走了父亲。
银粟拿出手帕来为我擦泪，院墙上传来一声轻嘲：“还以为是多烈性的女子，没想到也是个父亲走了就开始掉眼泪的娇小姐。”
我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玄 {MOD}飞鱼服的少年，腰间配着长柄钢刀，眉心处有一颗朱砂痣，嘴唇润如女子，皮肤却很苍白。
瑞叶忙喝道：“你是谁？内院也敢擅闯！”
我看到他腰间的麒麟玉佩，和当日云杳腰上的一模一样，即便不是云杳那个，也是一对制成的。
“你是云督公身边的人？”
少年跳下院墙，直到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和那张稚气脸蛋不匹配的是他的身量，他比我整整高了一个头。
他抖了抖衣摆的灰尘，粗糙的手掌透露出习武之人的身份。
“你是东厂侍卫首领太监令俶？”
少年终于正了正神 {MOD}，“尤三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个机灵丫头，怪不得被梅卿晩看上。”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云大人知道吗？”
他扔了一个荷包给我，鲜血顺着月白绸缎透出荷包来，摸着里面是什么软软的东西，像是一块肉，我忍着恶心感受里面东西的形状。
“把这个给督公，就说我有事出京，没时间参加婚礼，权作新婚礼物。”
“这是耳朵？”
“怎么，害怕了？”令俶期待地看着我，恶趣味地想从我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的表情。
“倒还好。”
他失望地转身就走，我却叫住他：“令大人，你让我替你给云大人东西，我可有润手费？”
“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您用刚切下来的热乎耳朵吓我，这些血还弄脏我的手，总要给点好处吧。还是说您根本不是为了来送礼物，单纯是想来吓我？我可没惹过您。”
令俶目光渐暗，我当没看见似的继续说：“我还是去问问云大人，您为何要这么做吧。”
令俶忽地笑了，眉心的朱砂痣颜 {MOD}也深了些，我发现这群太监笑起来都吓人，有如云杳那样魅惑心神的，也有如令俶这种让人觉得他要杀人灭口的。
他笑起来比不笑可吓人多了。
“要是早点知道你，说不定我也要把你弄到手好生调教。”他解下腰间麒麟玉佩给我，“送你的，别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
“多谢令大人。”
令俶轻松地跳上院墙，消失不见。
我拿银粟的手帕包着他留下的荷包，又让银粟把那个玉麒麟收起来。
瑞叶早被满身煞气的令俶震住，人都走了她还害怕，“小姐，他是什么意思？”
“看我不高兴罢了。”
“为什么啊？”
六出拍了瑞叶脑袋一下，“不该问的别瞎问！”
我看着指尖接近干涸的血迹，一时间有些茫然。
围绕云杳的人和事纷繁复杂，稍不注意就是万丈深渊，而云杳就是那漩涡的中心。
做督公夫人并不轻省，梅卿晩的夫人李贞儿可以当个摆设是因为她有太后撑腰，可我却没有，徐家巴不得我死。
令俶的出现，再次提醒了我，我要做对云杳很重要的人，才不会被卷进深渊尸骨无存。
我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
云杳本来就是服朱紫的从一品大员，所以成婚那天即便穿着喜服，厂公威势也不减半分。
顶着那样一张好看得不似真人的脸走进徐家，真有点蓬荜生辉的意思。
徐家兄弟没有一人拦门，实在是东厂名声太臭，没人敢动他。
他们犯不上为我这个泼出去的水得罪云千岁，万一被抓去扒皮剔骨怎么办。
所以，云杳很轻易地接到了亲。
宣王妃不知道我已经见过他，还在我身边轻声安抚：“云杳他只是性情乖张些，实则很是纯善的，十五娘莫怕。”
云杳纯不纯善我不知道，能说出这种话的王妃娘娘反正挺纯善。
宣王当年站错了队和太后打擂台，如今就得对着太后一脉俯首称臣，也难怪她一个王妃被派来操办太监的婚礼，还甘之如饴。
所以她特别害怕我生出逃婚的心思，一心只求安安稳稳把我送到云杳手上。
要是她知道是我自己去找云杳娶我的，会不会夸我一句“女中真豪杰”？
云杳带着我上了马车。
照理说，新郎官应该在外面骑马，但是梅卿晩当年迎亲时就遇到暗杀，云杳仇人比梅卿晩只多不少，所以他和我一起呆在马车里。
我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说不出名字的香味，在车厢里这种味道避无可避，让人难受。
我从袖子里掏出令俶给我的荷包，“这是令大人给的，说他有事离京，这是给你的礼物。”
云杳让我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说：“扔出去。”
我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不喜欢说第二遍，就没有多问，将那荷包扔出车窗外。
秉着不做不错的原则，我和他相安无事到了云府。
云府这边比徐家热闹许多，朝中大员、皇亲国戚，挤挤挨挨一府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中夜宴。
尤三是最先迎上来的，趁着大喜的日子，他跟云杳讨彩头，“干爹，让我回来吧，太后娘娘那里不缺人。”
云杳低骂了一句“下次再犯就打断你的腿”算是同意了，尤三乐地直呼谢谢干爹。
我还在心里笑话尤三这假儿子半点不觉得自己丢人，就看见父亲原先的上峰过来下跪：“干爷爷新婚大喜，孙子备了些薄礼给爷爷。”
我简直不知所措——他孙女比我就小两岁，怎么就好意思认云杳当爷爷？这是什么辈分？
后来我才知道，想认云杳当干爹的人太多，有些找不到门路的，只能去认云杳的干儿子当爹，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副“儿孙满堂”的场面。
虽说我嫁了一个太监，可满打满算，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干儿子和上百个干孙子，可谓是“子孙满堂”。
我觉得不亏。
拜过天地，我被送进里屋，云杳继续在外面喝酒。
六出她们给我卸了妆容换了深衣，正要找点点心吃，就听见尤三在屋外说：“干娘，我让厨房做了碗面，您让房里的姐姐来端吧。”
我觉得尤三热情过了头，弄不懂他的意思，“我不饿，你们吃了吧。”
尤三似乎有点失落，“那我退下了，若有事就让姐姐们来角门叫我。”
“好的，劳你费心。”
我就着热茶吃着点心，银粟拿梳子给我梳头发，六出和瑞叶整理婚服首饰，过了一阵，云杳来了。
他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味混杂着香味，才到拐角我就闻到味道。
“你们退下。”
六出担忧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小姐……”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嫁了云杳，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走吧，没事的。”
云杳总是那么好看，大红 {MOD}衬得他秾艳好似女子，我偷偷想，要是他生在普通人家，这种相貌是会招祸的。
长成这个样子，不管他做什么，都会被当成优伶脔宠之流，我这几月过的受人唾骂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所以这人才可怕啊。
云杳进了屋，见到我就张开手，“更衣。”
我为他解开发冠腰带，将他身上饰物依样摆好。
“你很会伺候人。”
“以前照顾过家中长辈。”
把你当成年过七旬的祖父，换衣服什么的真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当云杳身上只剩里衣时，香味反而浅了，仿佛那味道全部依附在他衣服上。
云杳躺在罗汉床上，一条腿搭下去，一条腿撑着手，脸 {MOD}酡红，目光却澄澈无比，微垂着眸子似乎在想事情。
我捧茶给他：“这是滚了三次的茶。”
接茶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我没有躲闪，只是小心不让茶水洒出去，然后顺从地窝进他怀里。
他胸口大敞，露出白腻的皮肤，好看的嘴唇翕张，呼出带着酒味的气息。
老实说，这种情况下，我甚至觉得是我在轻薄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口，忽然伸手握住。
“梅卿晩碰过吗？”
“没有。”
他的手向下，“这里呢？”
再度向下，“那，这里呢？”
“梅卿晩只碰到我的手，那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不是吗。”
“既然他那么喜欢，那就把你的手砍下来送给他好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我很喜欢我的手！
“徐茶做错了什么，请大人直说，我可以改。”
然后，云杳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本座看到你这张脸，这个人，就讨厌。”
“那我会找个院子住，不出来碍大人的眼。”
“这种装出来的乖顺模样，也讨厌得很。”
敢情在云杳这里和在徐家没区别，我都是连呼吸都有错！
云杳的手指动了一下，我忍不住低哼一声，他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玩具，嘴角微勾，将我搂得更靠近他。
我听说过太监虽然不能人道，可房事上的花样也不少，看云杳这样子，也不像洁身自好的人，所以由着他去。
“你再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一会儿要砍手一会儿要挖眼睛的，我怀疑明天我还能不能有个全尸。
见我不回答，云杳用力掐着我的腿上软肉，“说话，哑巴了吗。”
我低声说了一句，云杳没听清，“大声点。”
“云杳你混蛋！”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敢看云杳的脸 {MOD}，云杳却坐起身来，用牙齿轻咬我耳朵，“终于不装了。”
他三两下脱下我的深衣，将我压在罗汉床上，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来，将我的腿抵在他肩头，我意识到了什么，羞惭地不敢睁眼。
“也就声音好听了，等会儿叫大声点。”
“云杳……”
“对，就这么叫。”
后来，我叫得嗓子也哑了人也没力气了，昏昏沉沉间，云杳抽出我身下的锦帕，我听见他吩咐值夜的侍女：“把这个送去梅府。”
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用还在颤抖的腿去踹云杳：“死太监！混账太监！”
云杳伸手要按住我的嘴唇，我却咬住他的指头，狠狠地咬，咬出血来。
他皱着眉，冷冷地审视着我，但我丝毫不松口，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松开。”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心想大不了死在今晚，也不受他这份羞辱。
“松开，我让人把那东西烧了。”
我这才松开嘴巴。
云杳收回手，看着自己被咬破的指头，眼底流露一抹戾气，就跟那天发现丫鬟端的茶不可口时一样。
我撑着身子靠住他，环着他的腰，又讨好地蹭了蹭他的下巴，“我恨不得宰了梅卿晩，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元帕。”
这句话很好地取悦了云杳，他说：“那你该选把好刀，等到那天，本座要亲眼看你剐了他。”
我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有杀过，云杳倒好，直接给我布置了个切人的任务。
不过我却从这话里品出了另外的意思——他这样笃定梅卿晩要出事，是不是说明太后要对皇上动手了？
皇上即将大婚，朝中嚷着要太后撤帘子的声音不小，要不是礼部压着，早就沸反盈天了。
还政还是掌权，我想太后一定会选择后者。
意识到这是向云杳表忠心的好时机，我立即说：“徐茶和大人所愿是一样的。”
云杳冷笑，“你最好这么想。”
为了我的手和眼睛，为了将来死后能留个全尸，我肯定会这么想的，你放心吧！
云杳半夜就醒了。
不是正经醒来，而是惊醒，他脸 {MOD}惨白，额角有汗水，急促地喘息着，关键是，他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个人，忘了自己新婚，下意识地抽出床头藏的匕首朝我刺来。
我对于危险的感知一向是很灵敏的，险险躲过云杳这一刀，整个人跌下床。
我们两个都还有点迷糊，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对视着，都在思索刚刚发生了什么。
良久，我被冷得打了个喷嚏，他才放下匕首：“上来。”
我他妈哪里还敢上去啊！云杳怎么还有这个“好梦中杀人”的鬼毛病！
“要不……我去罗汉床睡吧。”
云杳下了床，捡了件里衣往身上套，玉白粉嫩的脚踩在紫檀木上，无端靡丽。
穿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穿错了，拿的是我的里衣，我还没说什么，他倒先生气了，“愣着干什么！”
好意思怪我，本来我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都是你弄乱的好不好。
我找到他的里衣给他，他套上云锦斗篷和长靴，提着灯自顾自出去了。
守夜的六出她们一直留意着屋里，见他走了赶紧过来，“小姐，出什么事了，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也不明白他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想不明白就懒得想了，我想起昨晚上尤三说的话，就让六出去找尤三：“请他做点清淡的吃食来。对了，他身份不低，你别拿他当小厮使唤。”
“奴婢知道。”
尤三果然还在角门外守着，不多久就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青粳米粥和十几样小菜，并一盒新蒸的撞奶，都是巴掌大小的一碗，看起来精致可口。
碗筷小勺都镶了金边，即便祖父盛极一时的时候，徐家也未曾这么奢靡过。
我让她们在榻上搭了小几吃起来。
云杳回来的时候，见到的画面就是我裹着毯子缩在榻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吃夜宵，因为吃热了，惬意的翘着腿，赤脚脚踩在波斯绒毯上，脚丫子还在愉快地打拍子。
云杳身上的斗篷因为行走被风吹开，纯白的里衣边沿沾了些暗红的痕迹，他身上有股阴冷潮湿的腥味，像是老宅里年久失修的阴沟里死老鼠的味道。
等他走进了，我更加确定，他衣服上沾的就是血迹。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让气氛别那么尴尬……
“大人，吃点夜宵吗？”
云杳扫了一眼小几上被我吃得不剩什么的小菜，烛光温和，饭菜冒着热气，洇染得正在吃东西的我也脉脉温存。
祖父曾说，雷都不打吃饭人，父亲哪怕赌输了祖父最喜的田黄石印，他也是让父亲吃过饱饭再打的。
所以云杳也没冲我发火，当然，有可能是他也饿了。
他眼底的冷意被那热气盖过，我起身拉他坐下，用身上的毯子将他包起来，让下人们添副碗筷上来——照顾中风不能自理的祖父时，我就是这么弄的。
云杳依旧面无表情，理所当然地冲我伸出手。
我见他指尖除了被我咬出的伤口，还多了一些暗红发黑的血迹。
我又叫了热水，端过来请娇贵的云大人洗手，再用锦帕将他的手小心擦干——就差一口一口给他喂饭了。
不过也差不多，他想吃什么就给个眼风，然后我就挑一筷子到他碗里，他要是觉得好吃就看看我，觉得不好吃就看其他的菜。
我真觉得就是皇上也未必有他这么能使唤人。
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去当太监，就我这本事绝对能把云杳比下去，到时候我也让他给我更衣，给我擦手，给我布菜……
把云杳喂饱了，外面天都还没亮，我想趁着撤饭菜的机会跟着下人们溜，云杳却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来，陪我睡。”
得嘞，我二话不说滚回床上陪他睡。
对于阴晴不定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起梯子现给他摘。
我是不会给云杳任何把我变成残废或者死人的机会的。
刚一躺下，云杳就把我往他胸口按，那里没有血腥味，也没有他平日里那种熏香味，干干净净，让人产生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错觉。
“刚刚唱的什么？”
“家里乳母哼的曲子。”
“唱给我听。”
杜鹃竹里鸣
梅花落满道
燕女游春月
罗裳曳芳草
朱光照绿苑
丹华粲罗星……
“睡着了吗？”
“难听死了。”
好样的，云杳，就你这脾气当太监果然是屈才了，你就该去当太上皇。
太后派来的宫使站立两排，端着我的诰命礼服进了院子。
翟衣霞帔，金丝银线，鸽子蛋大小的猫眼石、金刚石耀眼夺目，朱红与缁 {MOD}相映，上面是尚服局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的仙鹤瑞兽。
除了诰命礼服外，太后另赏了我一顶头冠，纯金打造，形状似垂水之莲，名为“随云冠”。
云杳与我一同领旨，颁旨的宫使按宫规算是他直属下级，皱纹横生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躬身叫一声“云爷爷”，画面颇为荒诞。
他见我目光闪烁，问我：“不喜欢？”
“这样华丽的服饰，徐茶有什么资格穿得上呢。”
怕只怕是被衣服穿人，做了个人形衣架。
“你是本座的脸面，就配得上。”
是啊，我不过是云杳的脸面，和他的宝马香车、朱衣玉带是一样的东西。
太后这无端的“宠爱”，冲的是九千岁云杳、东厂督公大人，而不是我徐茶。
但是，若我一开始就决定做一件好看衣服、一个华丽首饰，我何必费尽心机嫁给云杳，梅卿晩一样可以让我得到这些。
祖父说过，最好的猎手，也是最卑微的赌徒。
我已经进入猎场，怎么能不赌一把呢。
宫使们伺候我换上礼服金冠，云杳带我进宫谢恩。
马车上，云杳一直垂眸休息，不发一言，直到马车进了宫门，外面有人隔着帘子禀报：“督公大人，属下白千机率青龙卫接大人进宫。”
云杳才用被我咬伤的指头点了点膝盖，示意我听他说话。
“太后，李氏旁支女，父母双亡，养于宗族，入宫五年无所出，寸功未立，由美人至嫔、昭仪、妃，再为皇后，及至太后。
贵太妃，李氏嫡幼女，太后侄女，育有金城长公主。
皇上生母，掌灯宫女郑氏，病故；先皇刘妃养至六岁，刘妃涉巫蛊案，赐死；皇后李氏抚养，册为太子，一年后，先皇山陵崩。
梅卿晩，灌县农人幼子，举家因饥荒流亡京城，自阉入伶人所，换得十三两纹银。貌美，善游艺，选入皇上宫中，五年，升二品掌宫太监。
沈美人，孙良人，李贵太妃贴身宫女，两年前赐予皇上。
刘昭仪，罪妃刘氏族女，没入后宫，为皇上宠幸，年前有妊，后滑胎。
李氏九娘，未来皇后，贵太妃内侄女，李氏嫡长女，年后入宫，今日你还见不到她。”
云杳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大通，我恨不得拿支笔记下来。
“听明白了？”
“大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云杳微微侧身看向我，眼底闪过不耐，仿佛在看什么垃圾，“本座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有一件事大人还没告诉我。”
“要我把皇上几岁断奶也跟你说吗，徐茶？”
“大人在这宫中，到底有没有主子？”
看到云杳的眼眸微闪，我就知道，我问对了。
怪不得，怪不得云杳从不把梅卿晩放在眼里，怪不得太后对云杳这样百般宠爱，也怪不得皇上允许云杳一个太监爬到自己头上。
太后与皇上没有生育之恩，也没有多少养育之情，太后与李氏之间更是利益交换，这一点，从李氏后来又送了嫡女进宫就可以看出。
李贵太妃没能生下儿子，只能让李太后的养子登基，但是李家不满足，选李氏女为未来皇后，一旦皇帝大婚，后宫就是李氏天下，太后只能听命于家族。
到那个时候，一直被她压了一头的李贵太妃，反而会爬到她的头上——因为李贵太妃才是李氏嫡女，是未来皇后的亲姑姑！
太后没理由为了李氏得罪皇帝，她会这么做，说明李贵太妃也一直在给她压力。
她为了制衡李家与皇帝，需要一个如指臂使的武器，将他抬得高高的，让他做自己的挡箭牌、杀人刀。
云杳，这个先帝十分宠爱的太监被太后选中，他本来就掌握暗卫生杀，太后又给以权力，终于养出了一个威胁各方势力的怪物。
只是他们都错了，云杳并不是太后的狗，他是在这后宫之中长起来的一只豺狼，对着觊觎他权力的人虎视眈眈，他不是个奴才，他也没有主子，硬要说的话，只有权势是他的主子。
所以我问云杳有没有主子，他答不出来。
一个太监能让皇帝的贴身青龙卫俯首称臣，那就不该再把他当个奴才。
“你很像徐无伤。”
已经很久没人提起祖父了，自他因与小妾行房事马上风卧病在床，所有人都把他当个笑话。
我不解地看着云杳，不懂我们哪里像。
祖父执政激进冲动，锋芒毕露，一腔热血敢叫日月换青天；而我自小就被教导徐家已经败落，要韬光养晦，做个泥捏的好脾气的人，从来不会有人把我和祖父联系在一起。
要不是被骗进了梅卿晩的府邸受辱，看清了家中亲人的面目，我可能真的会乖乖去做他的小妾。
“大人，徐茶哪里像祖父？”
“该笨的时候聪明过头，该聪明的时候又愚不可及。”
虽然不明白云杳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左右不是什么好话，我小心翼翼地问：“那等会儿我是该笨还是该聪明？”
云杳没想到我不仅不反驳，还一脸严肃地问这种问题，可能是被我唾面自干的精神震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意识到表决心的时机又来到了，我激动地对天发誓，“我对着大人就是个傻子，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你就当个傻子吧！”
“好的，徐茶定不负大人所愿！”
“哟，刚说到小云儿你就来了！”
上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坐在太后下首的华服妇人，就是太后的同宗侄女李贵太妃。
她与太后不同，出生是李家嫡女，奔着诞下皇储进宫，入宫就是贵妃，虽说只生了个金城长公主，却也是先皇唯一的公主。
更何况金城长公主嫁的是豪族荀氏，执掌东南几省，控制着海运贸易，富可敌国。
所以她才敢在太后都没说话的时候开口说笑。
云杳一入大殿，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热络地上前行礼，“太后娘娘安好，贵太妃安好。”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纯真灿烂，像是我每次出门买了新出炉的绿豆糕回府时乐得找不着北的瑞叶。
这是昨晚那个把我折磨得嗓子都哑了的云杳？
这是那个半夜惊醒了拿刀杀人的云千岁？
“瞧瞧，这傻丫头看云杳都看傻了。”
贵太妃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几个宫妃纷纷举着帕子笑，唯有一个着藕荷 {MOD}宫装的瘦削女子没动作，直愣愣地垂头看地。
云杳牵过我的手，真跟见家长似的，“徐茶，还不请安。”
“臣妇徐氏，参见太后娘娘，贵太妃娘娘。”
贵太妃用戴着掐丝珐琅甲套的指头指着我：“瞧，我就说这丫头好看，这金冠一戴，果然气派，不愧是白氏的后人。”
贵太妃看似肆意随性，实则说话颇谨慎，即便这种时候，她也不提我父族徐家。
祖父极盛之时，是可以与李家一战的宰辅，祖父一走，李家甚至都懒得亲自收拾徐家，徐家人拼了命蹦跶，最高也不过四品官。
不提也罢。
“太后娘娘赏的随云冠，臣妇很喜欢，只是无功而受禄，心中惶恐，唯有日夜祝祷老天保佑国运昌达，太后与贵太妃身体康健，福寿永年。”
我低着头，看不清太后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小云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臣心愿已了，多谢太后。”
“那就好，日后……”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内监传话：“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太后转着碧玺佛珠的手微顿，“让皇上进来。”
贵太妃等人悉数起身相迎，我垂眸退到云杳身后，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进入内殿，坐到太后跟前。
皇帝的声音温醇，像是山涧清泉淌过，浑然一个没什么烦恼的少年郎。
“母后安，贵太妃安。”
其余众人纷纷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试试新上的茶，哀家喝着觉得味淡，贵太妃却觉着好。”
“朕觉得味道还好，似是水不好。”
贵太妃笑道：“偏皇上嘴刁，井水泉水的，一口都骗不了您。”
太后跟皇上解释：“今日泉水不好，用的井水烹茶。”
“岫儿去年存了许多露水，让她孝敬母后。”
那个方才一直垂首坐着的藕荷 {MOD}身影起身，“妾身下晌就让人给母后拿露水来。”
那声音袅娜婉转的，我一个女子听了都酥了半边身子。
四周的气氛明显转凉，太后的声音也沉了几分：“嗯。”
不用多说我也猜到，这个“岫儿”应该就是那个罪妃刘氏族女，先前滑胎的那位刘昭仪。
要是不来刘昭仪这一出，我还真当皇上太后贵太妃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呢。
皇帝尝试搞好宠妾和嫡母的婆媳关系失败，他像是习惯了，并不气馁，及时转移话题。
“云杳来了，你近日倒少进宫。”
太后的手又开始拨弄佛珠，不过频率明显比刚才快：“皇上忘了，云杳这几日成婚。”
“哈哈，瞧朕这记性！”皇上笑出了声，我却总觉得这声音没刚才爽朗，甚至皇上一进来，云杳的气场也不对了。
这两人个关系应该是很紧张的。
“这就是云杳娶的妻子吧，先前梅儿跟朕求过，谁知朕还没降旨，云杳就捷足先登。”
在太后和贵太妃面前提梅卿晩，气氛就更僵了，这下连贵太妃也不出来打圆场，太后冷声说：“既有了贞儿，你那小梅儿就该知足了。”
“母后教训的是。朕只是在想，何等美人能让梅儿和云杳都看上。”
太后手中的佛珠被转得微颤，“徐氏，抬起头来，让皇上看看。”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成了被人围观的猴子，无奈地抬起头，趁机用余光扫了一下皇上。
然后我被一晃而过的那张脸吓得差点没站稳。
周嘉月？！
与此同时，我也听见皇上的声音：“徐……这是徐氏？！”
皇上的表现如此奇怪，云杳却忽地笑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唇角微微翘起，像是期待这个场面已久，气定神闲地答话：“回皇上，这就是臣新娶的妻子，徐氏。”
那一刻，难言的愤怒涌上我的心头。
我突然明白了自小侍奉祖父，回京后从不外出与人交际，没有半分名头传出的我是怎么被梅卿晩这个皇上的宠臣看上的。
原来周嘉月就是当今皇上周晏，梅卿晩会看上我，极有可能就是云杳这王八蛋从中作梗。
我以为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摆脱梅卿晩寻了云杳，谁知道我是被云杳算计成了离间皇帝和梅卿晩的棋子！我他妈还庆幸自己最后嫁给了云杳，他估计得笑话我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吧！
说真的，要不是这是在宫里，我真的撕了云杳的心都有。
我出生在徐家老宅，起因是母亲怀相不好，家里人怕一尸两命给宅子招晦气，美其名曰祖父在老宅养病，大夫药材一应俱全，把怀胎六月的母亲送了回去。
当时祖父已经在床上瘫了四年，门生故旧都已作鸟兽散，除了真金白银买来的良婢美妾，老宅已经不剩什么人，就连那些女人，短短几年也被时光磋磨得失去颜 {MOD}。
后来，母亲果然难产而亡，余下我一个，与祖父和祖父的小妾们在老宅相依为命，那时候父亲也回来为母亲哭过一场，不过叔伯婶婶们不想接我回京城，他也不敢抗争。
他们哄骗父亲，说有我这个丧母长女，不好给他续弦，他就傻呵呵地信了——父亲那个人总是蠢得让人觉得对他生气都是多余。
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不管我，他一生骄横妄为，不是那种迟暮之年开始享受儿孙绕膝幸福的老人家。
太姨娘们倒很喜欢我，她们用那些年攒下来的珠宝首饰打扮我，用边角布料给我裁制曾经时兴的裙子，还教我唱鸢寮的小曲儿，弹奏玉石琵琶。
真正改变我与祖父关系的，是他的一个小妾上吊。
那个女人十六岁跟了祖父，十七岁来到老宅，祖父一天老过一天，她原本以为等祖父死了，她就能自由，直到听到管家说，大伯已经决定，祖父一走就把这些祸害人的妖精全部发卖。
她预见了自己一辈子颠沛流离的命运，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上吊了。我去找她学琵琶，看见她吐出的长长舌头，吓晕了过去，高烧好几天不退。
祖父收葬了那小妾，对昏迷中的我说：“如此懦弱，真是徐阆的种。”
我昏昏沉沉地“吼”着：“徐茶才不懦弱！”
祖父没想到我都烧成那样了还跟他顶嘴，“你不懦弱，怎么死了个人就吓成那样？”
“若见死人无动于衷就是不懦弱，那刽子手怕是天底下最英勇的人了！”
祖父被我逗笑了，吩咐下人：“把我那支人参拿来，给十五娘熬药。”
管家惶恐地说：“老太爷不可啊，那是宿先生留下给您……”
“叫你去就去！”
等我病好了，听太姨娘们说，祖父把他一支吊命用的百年人参给我熬药救回了我，“你祖父是给了你他一条命。”
我到祖父院子里给他道谢，正遇见下人给他按摩双腿，祖父腰以下是毫无知觉的，双腿瘦骨嶙峋，布满青黑 {MOD}的斑，仿佛话本里的怪物。
祖父问我：“怕不怕？”
我摇摇头，“太姨娘们说，红颜枯骨，所有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我以后也会这样。”
我伸出小指头轻轻地按祖父的腿，像是碰到一块没有温度的皮。
那一刻，祖父和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世间，我们两个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从那以后，我亲自照料祖父，而他也开始教导我读书习字，将他曾经做过的种种荒唐事讲给我听，他是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是风流倜傥的给事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政坛新秀，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权臣。
但是他输了，失去权柄，又因病困顿，最后只能和我这么个没人要的小丫头相依为命。
“我初为宰辅，人人都认为我该韬光养晦藏尽锋芒，可我偏要大刀阔斧和那些老相公们争抢；我败落削官，人人都以为我必受不了侮辱病死床榻，可我偏要活着看他们的下场。”
“祖父您这样，怪不得连叔伯们都不愿搭理您。”
“他们但凡有出息，我拼了命也要为他们谋个出路，不过徐家那些人，不过是一群腐生杂鱼罢了。”
“可他们是祖父您的后人。”
“我徐无伤不喜欢无用的人，别说是我儿子，就是我爹也没用。”
我和祖父闲谈着，院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儒雅男子，他的脸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却有着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
他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祖父和在一旁的我，皱着眉头：“你就为了这么个丫头把我给你的人参用了？”
“徐茶，这是宿叔叔。”
我还没起身行礼，那男子就说：“姓徐的你别占我便宜，小孩儿，叫宿爷爷！”
“宿叔叔好。”
祖父笑了，“去跟厨房说，晚上把前年埋的酒挖出来，招待你宿叔叔。”
“是，祖父。”
我走过宿叔叔时，他抓着我的肩膀不许我走，仔细看我的脸，“这是你家老几的孩子，怎么看着有点像……”
“这是白氏的孩子。”
宿叔叔的手突然握紧，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我的脸。
“宿叔叔？”
“你叫徐茶，是你母亲取的名字？”
“听人说是母亲取的，不过我没见过母亲，不知道真假。”
“……你去吧。”
那之后，宿叔叔在老宅住了几年，为祖父调养身子，对外只说他是为祖父治病的大夫，可从他们讨论的事情来看，远不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
宿叔叔脾气很怪，不爱吃喝玩乐，也不近女 {MOD}，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可他从来没赢过祖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兴致勃勃而来，义愤填膺而去。
所以他一直说教我下棋我都拒绝了，我觉得与其让他教，不如让祖父教。
祖父却说我笨，他不教。
对了，宿叔叔和祖父唯一的共同点，是一致认为我很笨，宿叔叔甚至说过：“你但凡聪明一点，你祖父也敢让你去搏一把。”
同样的话祖父也这样说过大伯和叔叔们，没想到在宿叔叔眼里我也是个废物。
更让我生气的是，祖父也不反驳！
我就这样在祖父和宿叔叔的双重鄙夷下慢慢长大。
在他到来的第二年端午，周嘉月来到了老宅。
那时候，周嘉月说自己是宿叔叔故人之子，我看宿叔叔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和对我一模一样，所以毫不怀疑。
周嘉月长得好看，爱说笑，喜欢吃我做的糕点，毫不吝惜对我的夸奖，我一度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我挺喜欢他的，不过宿叔叔警告我：“离周嘉月远点，他的女人比你祖父的小妾还多。”
我那时候傻傻以为宿叔叔是说周嘉月花心，没想到是因为周嘉月是皇帝。
我果然蠢得不行。
周嘉月每年来住半个月，是老宅那段昏暗岁月里少有的亮 {MOD}，他也送过我头花胭脂，但都被宿叔叔砸碎了扔回去。
他告诉我：“徐茶，你玩不起。”
我虽然笨，但是善于听劝，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决定和周嘉月断绝联系，后来他再来，我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他。
又过了几年，祖父去了，宿叔叔急着去南边处理些事，只留下几个心腹给我。
我被接回京城，然后父亲出事，梅卿晩要纳我做妾。
宿叔叔和周嘉月的秘密来往我不感兴趣，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傻乎乎去找云杳，说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笑话我的。
说不定这王八蛋从祖父刚走就开始筹划，梅卿晩不知道我和周嘉月的关系，一旦我真嫁了他，周嘉月和梅卿晩就有了隔阂，不再是铁板一块。
我前几个月受的那些屈辱，挨的那些咒骂，心狠手辣的厂公大人想起来估计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吧。
云杳，这些东西我要是不还给你，我就不姓徐！
“是，这就是臣的新妇，咸水徐氏十五娘，徐茶。”
太后手中的佛珠又一次停了下来，她意识到云杳这样仔细地向皇上介绍我，情况有异。
咸水徐氏，这是多年前的一个称呼了。那时候祖父以寒门出身位极人臣，由于家族根基浅薄，在靠近皇城中心的位置没有宅子，一家人住在商贾居住的咸水巷，京中人敬畏祖父威势，尊一句咸水徐氏。
后来祖父败落，便没了这个说法。
所以周嘉月一直听到的，恐怕只是梅卿晩想纳一个小小户部郎中的女儿，完全联想不到我。
云杳这个人，杀人还要诛心。
“云杳！”
周嘉月毕竟年纪小些，不如云杳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此时已经抑制不住愤怒。
云杳却还要激他，“皇上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朕……”
眼见周嘉月要说些不好圆场的话，太后忙打断他：“皇上！金城前日来信，说今年想带驸马回京探亲。”
我一直关注着太后那头，明显看到李贵太妃脸上闪过一抹得意。
周嘉月对着太后却是不能发火的，“朕知道了，前朝有要事处理，朕先走了。”
“皇上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操劳。”
操劳倒是轮不到他操劳的，太后一日不撤帘子，权力都握在太后、云杳和李家手中，周嘉月的话也就在后宫管用。
可一旦李氏嫡女入主中宫，周嘉月怕是连后宫都不得不防了。
他这皇帝当得是憋屈。
周嘉月脸 {MOD}灰青着走了，走之前甚至没往我和云杳这里多看一眼。
他这一走，云杳也懒得留，又陪着说笑了几句，带着我告辞。
一上马车，我就忍不住问：“你从什么时候算计我的？”
云杳淡然地说：“不是跟你说过，笨一点。”
我是想好好跟他说的，毕竟我与他势力悬殊，不可能和他正面对抗，但是他这种态度激怒了我。
仿佛对他来说我卑微如蝼蚁，我的人生不值一提！
我伸手掀翻面前的茶台，满几的杯碟散落一地，温热的茶水打湿云杳的华丽衣裾。
“那你也别把我当傻子！”
他忽然抓着我的后脖颈将我带向他，那只手仿佛铁爪，重到让我有种会被他掐断脖子的错觉。
那双灵动绮丽的眼睛满是戏谑，里面正酝酿着风暴，“怎么，见了老情人，就敢放肆了？”
“放肆？我哪敢放肆？督公大人动动指头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茶，本座不喜欢你这样，你乖一点。”
云杳已经在警告我了，然而我冲动之下，忽略了他话里潜伏的危险，“你配吗？”
云杳咧嘴，笑了。
我说过，他们东厂这帮子人，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吓人多了，令俶是这样，云杳更是这样。
他笑得脸颊泛红，像是白瓷上染了胭脂，有种致命的瑰丽。
“不回府了，去水牢。”
云杳话一出口，马车就转了向，我被他抓着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去了一处阴冷潮湿的地方。
下了许多层阶梯，火把的煤味混着水腥味和一股难言的腐臭，让我想要干呕，火把明灭，眼前蔓延向下不到头的阶梯仿佛直通地狱，偏偏抓着我的云杳肤白如纸，艳丽得如同画中鬼怪，这种时刻，他身上那种浓烈的香味肆意飘散在满是泥泞的空间，让人加倍恐惧。
直到我的绣鞋被泥浆包围，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东厂水牢。
据说在这个地方，哪怕是石头也会哭泣求饶。
离我最近的是几个木桩，每个上面都绑着一个人，赤裸的身体上乌黑的伤口依然在洇出鲜血，发出似有若无的求救声。
两侧墙上挂满了刑具，鞭子、锯齿、斧头、钳子……林林总总，有的上面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皮肉。
远一些的地方，就是一片地下水池，犯人被铁链锁着关在里面，惨白浮肿的皮肤仿佛水中恶鬼。有的是被倒吊着，必须维持仰头的姿势，不然整个头都会被淹没水中，活活溺死。
云杳一出现，水牢中的侍卫就拱手行礼：“参见督公！”
他朱红官袍上金线绣出的睚眦闪动着狰狞的光，显示着他是这里的主宰。
“来个人，给夫人讲讲水牢的刑罚。”
一个面白体壮的中年男子擦干手上的血，走上前来，“督公，请让小的给夫人讲解。”
云杳松开我的手，笑得温柔极了：“芽芽，去看看，为夫在这里等你。”
这个小名鲜少有人知道，只有祖父和父亲偶尔会叫，祖父已经去了，云杳这么叫我，用父亲威胁我的意思不言自明。
他真的从头到尾把我算计的死死的。
“夫人请。”
东厂的人是不可能因为我是云杳妻子对我手下留情的，他们明显知道云杳带我来是为了什么，所以将我带到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受刑身体前，给我讲述他们是怎么被剥皮抽筋、敲碎了骨头、剜去鼻子眼睛……
中间，我吐了三次。
带路的人不敢碰我，让大力仆妇按着我的头去看。
等到被带回云杳身边，我那显示尊贵身份的诰命礼服已经满是泥泞血污。
云杳掏出手帕，仿佛十分心疼似的，为我擦去脸上的汗，“吓坏了吧，芽芽。”
在他的手碰到我时，我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别叫我芽芽，”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不，配。”
云杳有瞬间的怔然，擦汗的手转为掐着我的脸颊，“怎么了，非要惹我不开心？”
我猛地掏出刚刚参观水牢时从墙上偷的匕首，朝云杳心口扎去。
我们离得极近，云杳眼中的惊讶我尽数收览。
可是就在刀尖要扎进云杳心口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力打断了我握刀的手。
匕首落地，发出哐啷的脆响。
我不为所动，立即拔出固定金冠的长簪，朝云杳眼睛的位置刺去。
然而此时云杳已经有所准备，挥手抓住我的手腕。
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杳，你这夫人可真够狠心的。”
穿着玄 {MOD}飞鱼服，眉心朱砂痣红得扎眼的令俶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我身边。
“你怎么惹她了？”他在问云杳，却眼都不眨地盯着我，幸灾乐祸地笑。
云杳不想回答，我的举动让他十分愤怒，他对刚才带我参观水牢的下属说：“把她带去……”
令俶打断他：“督公，我这次出去有重大发现。”
他将胳膊肘搭在云杳肩上，明明是街头小民的动作，却叫他做出不羁潇洒的姿态，“聊聊？”
云杳察觉令俶不想让他惩罚我，眉尾微挑，无声地质问。
令俶却不回答他想听的，“金城请封的那个荀家世子是以庶充嫡。”
“为什么帮徐茶？”
“好久没人敢忤逆你了，我看个乐。”
行吧，我就是令俶的一个乐子。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侍卫进入水牢禀报：“督公，府里传信，说皇上有赏赐给云府上下，让督公和夫人回府领旨。”
云杳的手松开了，“你的老情人救你，等会儿你可要好好哭给他的人看。”
这个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一击不中，最好不要再作死，但是也不想给云杳说软话，就别过头不看他，却正好看到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令俶。
“令大人，我很好看吗？！”
令俶低笑，对云杳说：“那属下晚上再去给督公禀报。”
危机暂时消除，我被云杳带回了府。
周嘉月赏了云杳一副纯金马鞍，赏我一箱子宫花，以及一盒胭脂。
不得不说，周嘉月伤害人真有一套，云杳看到那箱宫花眼神都不对了，阴阳怪气地说：“皇上是可怜本座没钱给夫人买首饰吗？”
我金冠上的簪子在扎云杳的时候被扯下来，仓促间固定上去不是很稳，他刚说完这话，一缕头发就应景地掉了下来。
仿佛在说：“我掉了，要老情人送的宫花才能回到原位。”
我尴尬地扶着发髻领了赏赐。
云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宫使走后，尤三还乐颠颠地来禀报：“督公，听跟来的小太监说梅卿晩在御书房挨了板子，乖乖，这是变了天了，皇上不是最疼姓梅的吗！”
好么，一句话说完，火上浇油。
“你家督公怕是不日也要被打板子。”
尤三一脸懵懂纯真——我算是明白为何同样是先帝的贴身太监，云杳和令俶都混到一方大员了，他还只是个四品内侍，这人傻啊，看不清状况啊！
“为什么？”
云杳伸出羊脂白玉般细腻的手，拈起一朵朱红 {MOD}宫花，他的袍袖落到花上，真有点人比花娇的意思。
他走到我身边要给我簪花。
我往后退了一步。
尤三这时才觉出味儿来，你说周嘉月一个皇帝，给臣子媳妇儿送牡丹宫花是几个意思？
为了防止云杳继续发疯，我决定……服软。
“大人，我不喜欢这些花。”
“哦……”云杳意味深长地说：“本座以为你喜欢得紧呢。”
我使劲摇头，“真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你可别哄我，不然我会伤心的。”
我就差抱着他的胳膊蹭一蹭了，“时候不早了，大人，我们赶紧洗漱，明日还要回门呢。”
我疯狂提醒云杳，可不能今晚就把我给弄死！
云杳将牡丹宫花扔到地上，走过时“不经意”踩了一脚，好好的一朵花被踩成了一团看不清形状的红。他亲昵地牵着我的手，吩咐尤三：“备水，传膳。”
尤三终于机灵了一次，布置了两个水房，我和云杳分开沐浴，经过今天的事，我真的怕和云杳一起洗澡会忍不住趁机干掉他——虽然我也不可能干掉他。
本以为成婚后能消停一会儿，没想到是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不，说狼窝都是看低了云杳这王八蛋，他这儿就是个屠宰场！
我换好深衣往餐厅走，尤三在走廊处拦住我。
“干娘！”
“怎么了？”
那张看起来十分聪慧，实则大愚若智的脸露出讨好的笑：“这个还给干娘，当时是我不懂事了。”
尤三将我当时为了见云杳贿赂他的金镯子奉还。
这是母亲留下的镯子，给出去的时候我是万般不舍，如今能回来，我自然不会拒绝，“等会儿我让六出给你另外挑一个，当时答应给你的好处是该给的，何况你为那事还挨了打降了职。”
“干娘折煞我了，我要是知道您要嫁给督公，打死我也不敢要啊。”
我觉得奇怪，“你家督公对我什么态度你看不出来？”
尤三激动地点头，“看出来了，督公很在意干娘！”
行吧，这孩子是没救了。
怪不得自从我嫁进来他就各种讨好，敢情以为我是云杳心头好呢。
我拍拍他的肩，“傻人有傻福，你开心就好。”
尤三继续表达他对我的忠心，那模样估计跟我昨晚上给云杳表忠心的样子差不多，“我问了六出姐姐和瑞叶姐姐，特意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菜，您可一定多用些。”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督公喜欢丰腴的女子，您太纤细了。”
我看云杳不是喜欢丰腴女子，是瘦弱的女人经不住他折腾！
我黑着脸到了饭桌前，穿着妃 {MOD}寝衣的云杳正好也往里走，一头墨 {MOD}长发带着水汽缭绕周身，秀 {MOD}可餐。
他先坐了，我才坐下，看见桌上确实摆了几道我喜欢的菜，暗道尤三挺会讨好人。我夹了一筷子仔兔正要往碗里放，云杳一个眼刀杀过来。
为了生存，我只能将肉放他碗里，“你吃。”
他拿起筷子，纡尊降贵般地吃了肉，就了一口饭，吞咽下去后才说：“继续。”
这是又拿我当布菜丫头使唤？我瞥了一眼周围伺候的侍女，那几个丫头都挺漂亮，就是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不敢往这里看一眼。
我长叹一口气，又给云杳盛了碗汤。
汤是清炖猪手汤，这道菜京中尊贵人家都不喜欢，觉得俗气，但我在乡下老宅最喜欢喝这个。
果然，云杳一看清汤里的肉就皱起眉头，“把这汤撤了。”
“别，你不喝我喝。”
“你也不许喝。”云杳垂眸看了一下我胸口，嘲讽道：“喝了也没用。”
我瞪了他一眼，真想一碗汤泼他脸上，我还没嫌弃他是个只能用道具的太监，他倒嫌弃起我来了？
云杳误会了我的意思，“想喝就喝吧，晚上本座好好检查。”
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即将汤碗放下，是真的一口都喝不下了。
云杳这时候才发现我自己还没吃东西，声音瞬间沉下来，冲着伺候的侍女说：“还不给夫人布菜，眼睛看不见不如挖了！”
吓得小姑娘们磕头请罪。
可刚刚明明也是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人家才不敢上来伺候的。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云杳捏了捏我的脸，“太瘦了，抱着硌人，多长点肉。”
我感觉他心情挺好的，趁机问他：“今天的事……你不罚我了？”
“攒着，哪天攒够了，本座亲自给你上刑。”
实际上云杳根本没有攒着，当天晚上，他就亲自给我“上刑”，我才知道原来新婚那天这死太监还留着手段没使，他本事可大了去了，太监的身份可真是一点没限制他！
闹了一晚上，直接导致第二日我腿软到没法站起来，更别提回门。
云杳神清气爽地去上朝，尤三送午膳的时候比自己被云杳睡了还高兴，“看看！看看！我就说督公最疼爱夫人了！”
这话一说，连脾气最好的银粟都翻了个白眼，瑞叶更是气得扯坏了手帕，“督公大人就没其他妾室吗，天天来折腾夫人算什么！”
尤三一拍脑袋：“哎哟，瞧我这脑子，我给忘了，后院的姑娘们还没拜见过夫人呢！”
“不见。”
“是是是，她们那些庸脂俗粉，自然不配见夫人。”
我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晚上督公回来，就说我身上来了，挑个妾室去伺候。”
我将被子蒙头一盖，“我要休息，谁也不许打扰我。”
云杳后面十几天倒是真没来打扰我，因为金城长公主要带着驸马荀放、世子荀骠回朝，京城各部忙乱起来，忙中出错，云杳接下了个烫手山芋。
这还得从礼部说起，礼部准备长公主回宫大礼，金城是李贵太妃的女儿，礼部尚书的亲侄女，礼部自然是要大操大办。
官府有点儿风吹草动，底下人可不就跑动起来，为了讨好礼部尚书，典仪上本该用银器的，换作金器，本该用琉璃的，换作翡翠，多年未曾住人的长公主府翻修起来，更是恨不得雕金砌玉。
这其中就有个办事的，看上了京郊一户耕读人家的白玉观音，说是前朝国师加持过，能保佑家族昌盛——虽说前朝就是在那位国师的“加持”下被灭，但保不准有人认为旧的就是好的，非常相信这观音的功效。
白玉观音是那家人的传家宝，人家不肯让，礼部那群人眼高过顶，何时把京郊的小地主放在眼里，随意罗织了罪名把那家人下狱，然后夺走了白玉观音。
一家上下十几口人，陆续死在京兆监狱，唯有一个孙辈活了下来，正好遇上被打了板子后刚养完伤，巡视监狱的梅卿晩。
云杳掌的可是国狱刑典，而梅卿晩后台没云杳硬，负责收容小偷混混叫花子采花贼的京兆监狱。
可巧让他遇见了白玉观音那家的孙子，可巧那少年长得斯文娇俏让人心生怜爱，可巧梅卿晩刚被云杳摆了一道急需恢复与皇上的关系，可巧这冤假错案直指李半朝李家！
梅卿晩收了那少年做干儿子，这干儿子和尤三那种挂名的还不同，梅卿晩带着那孩子进宫面圣，亲自求皇帝赐名。
梅藏白，周嘉月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家破人亡的十四岁少年瞬间成为了满皇城的焦点。
毕竟谁都知道，他有冤啊。
他家的白玉观音现在正摆在金城长公主府里正堂，准备迎接还朝的长公主一家呢。
礼部那群办事的给他家编造的罪名是“侵占皇田”，不巧的是，他家周围几百里都没有皇田，他们要是敢侵占到那么远的地步，那早就不是侵占皇田了，那得叫造反。
李家的门人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脑子都有点傻，但是再傻也不该明火执仗干出这种蠢事——哪怕你冤枉他家是前朝遗孤，都比这个罪名经得住查。
周嘉月在朝上说了，为了维护长公主的名声，不让宵小之辈做的龌龊事连累皇姐，此事必须彻查。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李家人还真不好拒绝。
可他们也不敢让梅卿晩去查，这事过了西厂的手，礼部怕是要脱层皮，礼部尚书之位就悬了。
李家想让云杳来调查这件事，这些年他们早已习惯让东厂收拾他们的烂摊子，再将所有脏水都泼给云杳，自己纤尘不染。
皇帝毕竟还没亲政，在这件事上争不过李家，最终定下的是云杳和梅卿晩共同调查，且必须在长公主归来前结案。
时间紧任务重，云杳和梅卿晩这两个天生的死对头遇到一起，两个人又都是雷霆手段的大太监，谁也不怵谁，那必然是火星四溅、流血漂橹，可苦了当日经手此事的一众官员，前后脚地受牢狱之灾。
云府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个尤三能自由进出，而他是毫无政治嗅觉只知道怎么讨好主子的傻小子，云杳离开这些天都没回府，京中发生的这些事，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这就要说到我那亲爱的父亲，徐阆大人了。
父亲大人在我婚前被太后以恩典的名义派到礼部，变相的也有挟父亲以令女儿的意思。
我本来想着，礼部挺好，钱多事少离家近，顶头上司是老李，只要云杳一日不倒，父亲都能过得滋润。
但礼部出了这种事，想也知道，以他的脑子，很难拒绝诱惑不参与进去的。
所以云杳在婚后第六天，就把他亲岳父下了狱。
我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亲生的爹，我总得过问啊。
我有点理解祖父每次提起父亲的咬牙切齿了。
等到云杳好容易回趟家，我吩咐人准备了满桌子好菜，准备讨好一下督公大人，搞清楚父亲有没有的救。
谁知道云杳并不按常理出牌，他一口饭都没吃，抱着我就往内院走，往床上一扔，自顾自地解衣带。
“云杳你等等……”
“闭嘴。”
“我有事想问你。我父亲……”
“还没死。”他不耐地扯下发带，发髻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过快了。”
“李家不能担这种罪名，你那老情人又非要真相，他要顶罪。”
我猛地站起来抓住云杳的肩：“你们要牺牲我父亲保李家？！”
云杳似乎突然失了兴致，他推开我的手，往榻上一倒，整个腰身都细了一圈，像是很久没好好吃饭。
“云杳，那是我亲爹。”
他头也不转地望着床顶，那上面挂着百子千孙图样的床帐，喜庆美满，与这间屋子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关系，几乎算是无声嘲讽了。
“不值得。”
“那也不能看着他死。”
“徐茶，这种时候你的聪明就离家出走了？徐阆死了对谁都好，甚至对你都是好事，至少没有个蠢货再拉你的后腿。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嫁给我的？”
我当然没忘，我已经牺牲自己救过他一次了，出嫁那天我说过，没有下一次。
“至少让我知道事情真相，让他做个明白鬼。”
我以为云杳会拒绝我，毕竟我们的关系还局限在同床异梦互相提防的程度，没想到的是他同意了。
“可以。”
“多谢。你……要不要用膳？”
云杳勾勾手指头示意我靠近，眼尾闪过一抹艳 {MOD}，“先吃你，再吃饭。”
我疑惑了，难道我很管饱？
我换上尤三送来的衣服，照他的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俏丽可人的小太监。
尤三夸奖我：“干娘您要真是个太监，绝对是最得宠的！”
这孩子的恭维总让人有种嘲讽的感觉。
怪不得云杳老是收拾他，是我我也想收拾。
大早上的，我和尤三跟着云杳出门，去看我那倒霉爹。
因为我的关系，云杳要避嫌，我爹被关在西厂牢狱中，这也就意味着要见到他，我就不可避免地要遇见梅卿晩。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我都觉得要完。
可没办法，谁让父亲不争气呢，只能硬着头皮上。
在东厂交过牌子，云杳领着我和尤三大摇大摆往里走，路过的守卫和梅卿晩门生纷纷侧目。
梅卿晩已经领着他新认的干儿子等着了。
梅卿晩眼神不好，据说是当年在御膳房打杂的时候烧火烧坏了，一打眼没认出我来，
我之前在梅府差点被他用强，逃跑躲避的时候就发现了，梅卿晩的眼神基本上五步以外不辨男女，十步以外人畜不分。
好在贵人们都爱用熏香，他能闻得出人家的身份。
得亏没认出我来，他还有心情和云杳阴阳怪气地寒暄。
倒是他身后那雪团子般的男孩子认出我是个女子，轻声提醒了他。
那少年应该就是白玉观音的主人梅藏白。
梅藏白的确长得好看，白白嫩嫩的，像是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小娃娃，眼珠子又大又圆，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小少爷。在牢里受了好多天的罪，下巴上依然有些嘟起来的软肉，让人不由得想捏上一捏。
我有点理解为啥云杳爱捏我脸了。
梅卿晩经他提醒才发觉是我，不善地看着我。
“云督公出来办差，还带妇人？”
云杳可不跟他废话，“来看看徐阆。”
“你该避嫌。”
“我是主审，徐阆是犯人，避什么嫌？要不你去跟皇上说，撤了我的职？”云杳一句话给梅卿晩噎回去还不够，还要刺他两句：“我其实也懒得管这烂摊子，你梅卿晩这么久都审不出什么来，眼看长公主要回朝了，我只能亲自跑一趟。”
“云杳，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唬得住你的小美人，可唬不住我，徐阆是注定要死的人！”
云杳回身对我说：“芽芽，你看，不是为夫不帮你，是梅督公亲口说的要你爹爹死。”
知道云杳是想用我恶心梅卿晩，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梅大人，请让我见一见父亲，这件事或许有其他不周到之处，长公主一案事涉皇室体面，想来，您也不想迫于压力稀里糊涂地结案吧。”
梅藏白忍不住心头愤懑：“说得好听，李家人害我全家，你难道有本事把李家人下狱！”
梅卿晩低喝：“藏白！”
我当然知道，皇上和梅卿晩这波人才是最不想我爹去顶罪的，可是他们不敢动李家。
“即便我没有办法，见徐阆一面总可以吧，您在此处拦着我，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我本以为，云杳亲自带我来，梅卿晩总还是能让我见父亲一面。
可他态度竟然始终那么坚决，甚至表示，可以让云杳和尤三去，但我决不能踏入监牢一步。
我猜到了什么，“梅大人，是不是有人不让我见父亲？”
梅卿晩没说是，也没否认，脸上闪过一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神情。
我懂了，是周嘉月不许我见。
“云杳，你能不能带我进宫，我……”
“不用。”他牵着我的手直接往里走，吩咐尤三：“打退他们。”
尤三从腰间抽出一条镶嵌着猫眼宝石的九节鞭，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他的腰带，还觉得挺好看的。
没想到看起来清瘦纤细的尤三挥舞起这九节鞭来，西厂的一众侍卫竟然没有招架之力。
云杳的脚步不急不慢，胸有成竹，似乎西厂这群人完全不是尤三的对手。
我对这干儿子肃然起敬，一直以为他是个混饭吃的，没想到是个武林高手！
“我们就把他留在外面？”
“不必担心，就连令俶都不是他的对手。”
令……令俶？我震惊了，令俶可是东厂侍卫首领，号称灵台阎罗的大怪物，他打不过尤三？
这就好像是说山林中的吊睛白虎打不过家里养的大白鹅一样。
“你没骗我？”
“暗杀我的人不少，尤三负责云府的守卫。”
我一直以为他是负责小厨房的夜宵和门房收礼……
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云杳十分熟悉地带着我走，没过多久，就到了关押父亲的单间。
我印象里父亲虽说不是多丰神俊朗，好歹算是个清逸不油腻的中年男人，和此刻面前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缩在墙角哀嚎的形象相去甚远。
“父亲？”
“芽芽？芽芽！芽芽你终于来救我了芽芽！我好疼啊！”
他一面哭嚎，一面从角落往我这里爬，我见他裤腿上的血迹尤为重，应该是受了伤站不起来。
等靠近了，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光，我看清了那张脸——上面有几道烙痕，红肿着长出了肉芽，显然是破相了。
“芽芽，我受不了了，你救救我吧！”
他伸出手来试图触碰我，却离得太远，挨不到我。
伸出来的五个指头，没有一个有指甲。
我看了一眼云杳，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在颤抖，“这是屈打成招……”
“即便是屈打成招，他也是招得最快的一个。”云杳极为厌恶地说：“无用！”
我想告诉他，每个人都疼痛的感知是不一样的，可能父亲就是刚好特别怕痛呢，但是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事实如此明显，云杳是主审，只要父亲能熬过西厂的几次刑求，他可以有各种办法来洗脱他的罪名，可他连这都做不到。
忍一时之痛换活下来，是我的话怎么也该坚持的，可父亲却是所有人里第一个认罪的。
无用的人，救都救不回来。
“徐茶，我倒是好奇，你还能怎么做？”
“他全认了？”
“全认了。”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父亲伸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想起那只手曾经也给过我零用钱，送过我首饰。
“长公主还朝，朝野都在忙，怎么就只有礼部犯了错，户部、吏部、兵部难道就没问题？我还记得令俶说过，长公主为荀家请立世子以庶充嫡的事，这么多大事，我就不信没有一个牵连到李家。”
“皇上不过是想动动李家的皮，你胆子不小，想直接掀了李家？”
“掀不动的，可总要让他们伤筋动骨，才能查出白玉观音案的真凶。”
“说得容易。”
“你也早就想动李家了吧，趁着这次，你也该和太后一党断个干净了。”
“我还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胆子不大我敢嫁给你？”
云杳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好啊，让我看看，你能搅出什么风波来。”
“把白玉观音案的始末，全部讲给我听。”
父亲的身体瑟缩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寒冷和盐水的刺痛泛出不正常的青紫 {MOD}，死亡离他那么近，他几乎被恐惧淹没。
有的人受了苦难想的是反抗，可如我父亲这样的人，只会求饶。
不怪云杳从来就看不起他。
“一开始，是李六郎想跟他庶长兄打擂台，让手下去寻好的礼物献给长公主，李六郎是未来皇后李九小姐的兄弟，谁不想巴结，郎官们纷纷献殷勤，可寻来寻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
后来有人在酒席上提了一嘴白玉观音的事，李六郎上了心，亲自去要，却讨了个没脸。
我的上官佟大人想了个阴招，说那家人本是地主，朝中全无根基，不如罗织个罪名构陷了，白玉观音自然到手。
我起初也觉得不好，可佟大人是我上司，哪有我反驳的余地。于是，就私下回户部，找先前和我亲近的同僚——就是你于叔叔，改了那家人的地籍。
后来陷害他家人，用的就是那个地籍。”
我问云杳：“这次一起出事的，还有哪些人？”
“你爹，姓佟的，刑部经手的几个官员，还有那个县城的典簿。”
“也就是说，户部没事？”
“于侍郎不久前已经自缢。”
“可是这件事源头就是户部出了问题。”
“徐茶，你清楚你在质疑谁吗？”
户部，钱袋子，一向为周尚书把控，而周尚书是荀家的女婿，金城长公主的婆家姐夫。
这些年来，皇帝、李家、云杳都挖空了心思想插手户部。云杳不久前才借着军粮贪污案阴了我爹一把，成功让自己的人进户部，不过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 {MOD}。
说起来，我突然发现，京中这些大佬们斗法，都不自己出面，每次倒霉的都是我爹。
他怎么就那么恰好，次次都去顶锅？
他当年入朝的时候该算一卦的，以他那点微薄的智力和这撞鬼般的运气，这辈子就不宜当官。
“户部也不是坚不可摧。我上次调查户部，还查出些陈年旧事。”
云杳反映挺快，当即眯起了眼睛，“瞒着我？”
我忙说：“哪敢，只是当时觉得大人未必需要。”
“即便有户部把柄，你又能怎么做，周书玄身后的荀家树大根深，和李家同气连枝，是朝中最硬的一块石头。”
“我想让父亲揭发周尚书的丑事，把户部官员自缢的事栽赃给他，再把李家那个庶长子拉下水，这样一来，李家荀家，户部礼部，尽皆出事，我就不信这罪最后还能我爹来担。他渎职做伪证，按律当斩，但祖父曾经位列三公，先帝有例，三公后人降刑，最多判流放。”
云杳似笑非笑，“你昨晚翻来覆去，都是在想怎么救他。”
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
我只能承认：“是。”
云杳思考着我计划的可行性，过了一会儿问：“怎么不是李六郎？”
“因为我有八成把握，这件事原本就是李大公子设计李六郎的。”我转头问父亲，“你可还记得当时在宴会上提议白玉观音的人是谁？”
父亲脱力地摇头，“记不清了……当时，我们都醉了。”
“那李大公子在礼部的心腹是谁？”
“个人那天没参加宴会……”蓦地，父亲怔住了，他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亮光：“是那个人！他是李大公子举荐进礼部的，后来却时常讨好李六，我们都看他不起，是他说的！”
我冲云杳说：“你看，我就说是李大公子搞的事。”
云杳饶有兴味地笑，“怎么猜出来的？”
“来之前我让尤三去你书房看了吏部的选官贴，仔细调查了礼部所有官员，发现只有一个出身京郊，恰好和白玉观音一个地方，那个人的履历写着：‘年十四，求学于青雀书院’，恰好和如今在吏部任职的李大公子是同窗。”
云杳嘴角的笑意扩大，“距离金城回京，还有半个月，你能把户部尚书给我弄下来吗？”
“半个月太短。”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
“把令俶借给我。”
云杳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过，我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还要什么？”
“没……如果我做不到呢？”
云杳十足温柔地抱住我，他身上那种浓烈到让人晕眩的香味随着他的好心情弥漫在鼻息，简直呛得慌。
“芽芽，你要是同时惹了李家、荀家，还没能成功，那你只有去死了，本座可护不住你呀。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救徐阆吗？”
我记得昨晚他对我说，不值得。
我爹到现在都还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完全不明白我和云杳说了些什么，他的愚钝祖父和宿叔叔早已盖棺定论，从前是令祖父绝望，现在是令我绝望。
云杳是觉得，为了这么个人耗费心力不值得。
在来之前，我也觉得不值得，可是看到他满身的血和光秃秃的指头，我又觉得该试一试。
虽然他的确害了人，是帮凶，可是总该救一救的。
我回答云杳：“我父亲有万种不好，但是……他是我爹。”
云杳松开我，收敛了笑意，整个人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高傲，“希望你别后悔。”他带我离开之前对父亲说：“徐阆，好好活，你女儿为了你，已经不要命了。”
走出牢狱，尤三手持九节鞭守在门口，身上有几处口子，却只是戳破了衣裳，皮肉完好无损，大气都不喘一下的，显然十分轻松。
我之前真蠢，云杳身边怎么可能养庸人。
梅卿晩怒不可遏，“云杳你欺人太甚，真当我西厂无人！”
我急忙前去道歉，顺便问梅卿晩：“梅督公，能否跟您借个人？”
梅卿晩愣了，估计他以为我去看了父亲的惨相后会六神无主、哭哭啼啼，没想到我却踌躇满志地问他借人。
“我要调查白玉观音案，为父亲洗刷冤屈，想借梅藏白一用。”
“你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借本座的人！”
我冲他身后的梅藏白笑了笑，尽量显得真诚，“我有办法惩治害死你家人的人，跟不跟我走？”
“你说话算话？”
“小白！”
“干爹，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找个替死鬼顶罪，我爹娘兄弟不能白死了！”
就这样，我去了趟西厂，我的干儿子打了梅卿晩的人，走的时候还拐走了梅卿晩的干儿子。
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压根儿不想管梅卿晩有多恨我。
想我死的人不止梅卿晩一个，将来必将越来越多，梅卿晩算老几？
云杳最惨的时候一天被刺杀三次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事到如今，我摊牌了，我不在乎了！
我倒要看看，荀家、李家，太后、公主，他们有多了不起，可着我那倒霉爹一个人欺负算什么本事，来和我徐茶斗一斗呀！
“夫人如今呀，长进了。”
“令大人，这是内院。”
“所以？”
“你不怕被云杳看见吗？”
他歪着头笑了笑，“我在墙上看见他上朝去了。”
“可是我现在准备更衣，不知令大人可否去前院候着？”
令俶像只吃饱了趴在墙上晒太阳的懒猫，“不想动。”
“那我让尤三陪令大人在墙上说说话？”
令俶轻笑，“夫人真小气，好吧，我去前院，夫人可要快一点。”
令俶走后，瑞叶一边给我穿腰带一边抱怨：“令大人实在过分，仗着督公看中，从不把您放在眼里。”
六出给我套上护臂，秀气的眉头拧着，显然也觉得生气，只是不会像瑞叶一样大喇喇说出来。
银粟问我：“夫人，真的不让我们跟着去吗？我们也可以扮男装。”
“不用，之后有的你们忙。”
我换好衣服到前院时，梅藏白和令俶一站一坐，尤三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这段时间就麻烦二位了。我们今日先去看户部自缢的于大人家属。”
尤三可怜兮兮地问：“干娘我也想去……”
“下次吧。”
尤三掩面而泣，抱着令俶哭起来，“令令你要替我照顾好干娘啊，我不能在干娘跟前尽孝了哇呜呜呜呜！”
令俶熟练地一脚踹开他，带头往外走。梅藏白似乎没想到云府是这么“和谐美好”的地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我拽着一起出去。
白玉观音案里自缢的于侍郎晚父亲一年半到户部，老家在蜀地，有些地产买卖，耕读传家几十年才出来他这么一个天子脚下臣，正经算是个寒门子弟。
他这种在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是最适合顶缸的，我老觉得要不是我爹招的太快，这口锅应该是给于侍郎背。
但是我爹都招了，于侍郎还自杀，这就不对劲了。
他妻子儿女如今都羁押在西厂，妻子已经不成个人样了，两个孩子一个发烧烧傻了，一个小得话都不会说两句。
尽管如此，我还是提审了他的妻子。
给她灌了点热粥，又把她孩子带到面前——拿孩子威胁一个母亲可以说是非常缺德但又极为有效的手段。
我想起刚回京城时于侍郎家家宴还请了我，于夫人请我吃她家乡的卤菜，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再次见面，却是这样不堪的境地。
令俶抄着手站在一旁，让我需要上刑的时候再叫他。
于夫人被铁链捆着，哭嚎着咒骂，梅藏白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不久前的自己。
“别骂了，省点力气跟我谈谈，你多浪费我一刻钟，你的孩子就多挨一鞭子。”
于夫人骂得更厉害了。
我也没废话，拿了鞭子就往两个孩子身上抽。俩孩子饿得没力气叫，只是倒在地上抖了一下，反而是于夫人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嗓子。
令俶和梅藏白都讶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下不去手。
“现在你能专心回答我了吗？”
“……我能……我能的！”
一个时辰后，我们三个离开水牢，我让车夫载我们到鸢寮用午膳。
梅藏白年纪虽小，但跟了梅卿晩当儿子，自然也被科普了鸢寮是什么地方，小嘴巴张成一个圆形看看我，又看看令俶。
仿佛在问：这是我们两个太监一个妇人能去的地方吗？
令俶一出现，就有相熟的龟公迎上来，热情地往里请，还问要不要相熟的姑娘伺候。
可怜的梅藏白，更震惊了。
我们选了个流觞亭旁边的小院子用膳，菜还没上来，外面就有乐声响起。
“李大公子今日在这里宴请同僚，我不方便去，藏白你去宴会上，不管用什么方式，搅乱宴会。”
“我？”
“对，你是梅卿晩的人，又是苦主，李大公子可能为难你，却不会真把你如何。令大人，你趁着这时候，一定注意，李大公子有没有派人出去报信。”
令俶不以为然，“那庶长子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会因为一个梅藏白就露出把柄吗？你也太小看他了。”
“他一定会的，因为让李家受创才是他的目的。”
“夫人又逗乐呢，谁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的家族？”
“令大人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令俶和我对峙了片刻，摇摇头，“不赌。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为何这么笃定？”
“李大公子多年来谨言慎行，偏偏白玉观音案后，在鸢寮摆了几次宴席，不怕惹人非议吗？我猜，他早等着有人找他了。”
梅藏白冲进宴会大闹，一盏茶的功夫，李大公子的小厮果然溜出宴会，往京郊方向跑。
令俶跟了过去，而我吃完午饭，跟全身而退的梅藏白去了修缮中的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自然是不可能让外人擅闯的，可因为礼部办事不利，皇上将此次修缮事宜全部丢给了梅卿晩。
梅藏白身为梅卿晩的“小公子”，自然能进。
“夫人，我们来长公主府做什么？”
“来找找有没有更多的白玉观音。”
“白玉观音是前朝传下来的珍宝，世间只有一座。”
“是不是的，找找看不就知道了。”
白玉观音是只有一座，可黑玉观音、珊瑚观音呢？李家搜刮民脂这件事做的如此熟练，我就不信只有梅藏白一家人受害。
反正我爹活不成的话，大家都别想好过。
我见天往外跑，云杳也是见天地在东厂处理政事，我们俩竟有五天没见面了。
倒不是我思念那死太监，而是云杳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
之前我说长公主还有半个月回朝，时间不够，他说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以为他会想办法在皇上和太后处转圜，没想到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让金城长公主卡在半路。
他把荀家以庶充嫡的事捅出来了，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是他捅出来的，这件事除了他没别人干得出来，就是皇上目前也没这个熊心豹子胆。
荀家富可敌国不是一句虚言，是真的富，也真的敌国。
所以我也不明白云杳究竟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发了疯，敢在我身上下这么重的注。
他那头腥风血雨的，我这边却陷入诡异的境地。
于侍郎的死是死无对证，他老婆孩子竟是半点查不出，长公主府里倒是搜出一些东西，不过都是小东西，李家也早就安慰了苦主。
礼部的佟大人是铁忠的李家门人，娶妻也是娶的李家旁支，即便在牢里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也没说李家半个不好，大有一力承担的意思。
县城那个典簿更是令人无奈，全是屈打成招，打两板子下去，你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招供跟放屁似的。
唯有李大公子，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
李六郎夺取白玉观音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派人唆使的，但从调查结果来看，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暗害李六郎那么简单。
令俶在鸢寮宴会上跟踪李大公子的小厮，发现了李家在京郊圈地的秘密，面积不小不说，竟然还有皇庄。
这事儿不止是李家胆大包天，更有户部多年来徇私枉法。
而这次白玉观音案，也是因为李家和户部勾搭成奸习惯了，李六郎又打着李大人的名义找上户部，也不知道于侍郎到底跟周书玄讲清楚事情原委没有，反正于侍郎就帮着给办了。
如今反倒不是用白玉观音拉户部下水，而是先拉户部下水，再以此证明白玉观音案也是户部一贯做法，户部主责。
李大公子筹谋良久，为的就是借李家和金城长公主的大旗整垮周书玄，打断李家和荀家的亲热关系——毕竟周书玄肯帮李家做事还不是看在李家和荀家关系好的份儿上，顺便让李六郎彻底无缘仕途。
我甚至猜测，即便没有我出手，李大公子也会在最后关头给云杳递把柄的。
“夫人在忧心什么？”
“我看起来很忧心？”
梅藏白点点小脑袋，睫毛忽闪忽闪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轻声细语。不像他旁边的令俶，看起来就很皮实耐摔打，靠近他的地方气压都会低一些。
令俶把玩着手里的钢刀刀柄，漫不经心地说：“太顺利了。东厂和西厂不是一群傻子，如果真这么简单，早该查出来。”
梅藏白毕竟不傻，“令大人是怀疑有人做局？”
令俶看了一眼窗外，墙那头是又在宴饮的李大公子，隔着墙有呜呜咽咽的萧声传来，这已经是李大公子半个月来的第三次宴饮了。
令俶似笑非笑地说：“经过上次的事，他早该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是照开不误……他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让他尸骨都拼不全。”
梅藏白不甚明白令俶怎么突然对李大公子有了火气，我向他解释：“李大公子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抛出这些证据，我们就只能按他的想法去做，之后出事的是周书玄李六郎，下手的是东厂西厂，他独善其身，全不沾染，如今他这样大开宴饮，是故意挑衅，觉得我们是他手中棋子罢了。”
梅藏白从前不过是个小县城的地主少爷，还没见过这样九曲回转的心肠，很有些惊讶：“可是……他……那我们要不要按他想的去做？”
令俶的神情不太好，我觉得他和我想得一样——太顺利了，顺利到就像一个织好的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但是似乎只能按照李大公子的思路，先交户部纵容李家圈地的证据，把案子闹大，再把白玉观音也安在户部头上。
该怎么做呢，我们有哪里没有考虑到……
如果是祖父，他会怎么选？
如果是宿叔叔，他又会怎么选？
令俶忽然起身，拿着刀往外走。
我以为他又要去大闹宴会，没想到他让人备马要走。
“你要去找云杳吗？”
“找云杳做什么，梅卿晩不是心疼这小子吗，让梅卿晩替他儿子报仇去。”
“他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东厂也不管！”
“令俶……”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问题，李大公子一定有后招，宁愿不管也不能让他当猴耍了！”
我急着拦令俶，一边扯他的袖子一边脱口而出：“让我跟云杳谈谈再决定！”
“没什么好谈，东厂又不是云杳一个人的！”
我分不清是被愚弄还是云杳可能面临伤害让他如此愤怒，令俶挥手甩开我，力气太大，我脚下一滑就向后倒去。
眼前的景 {MOD}一阵混乱，恍惚间我又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我被人抱住，被那种香味团团包裹。
这几天我闻多了牢里的血腥味和泥浆味，乍闻到这样浓的香气，鼻腔受到刺激打了个喷嚏。
云杳捏了捏我的脖子，示意我看他。
因为打喷嚏，我眼里瞬间掉出一串泪珠来，“你怎么来了？”
云杳用指头擦去我脸上的水珠，目光缱绻却冰冷，“想念芽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从他那种克制的不满中看出了他的意图——他是来见李大公子的。
令俶刚才不小心弄倒了我，本来想来扶我的，却被云杳抢先，此时他反倒面 {MOD}不好地看着我和云杳。
他想说些什么，碍于梅藏白也在，憋回去了。
我忍着打喷嚏的冲动说：“对不住，查了这么久，还是在他的圈套里转。”
“本座已经习惯你这么蠢了。”
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看来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抠着指头，最后挣扎了一瞬，下定决心凑到他耳边低声对他说：“不能顺李大公子的心意，为他火中取栗。我想将此事完全翻供，保周书玄，击垮李家。户部是得不到了，礼部或许还有机会。”
“很好，看来你还没蠢到底。”云杳低笑着，随即看向愣在一旁的梅藏白：“回去告诉梅卿晩，东厂已有处置，叫他别再装死了。”
梅藏白是想为他爹争辩两句的，然而云杳笑得太邪性，他害怕，忙溜走了。
令俶已然抱着他的刀，戏谑地看着我和云杳，“希望夫人不要让我等失望。”
说罢，也离开了小院子。
我真是不明白，他是云杳的下属，为什么对着我总有一种正房对着小妾的睥睨感……
开局一尊前朝传下来的白玉观音、一个家破人亡的地主少爷、一个脑子不好使还受不了疼的中年侍郎，这是我现在所有能用的牌。
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动手。
第一步，尤三冒充刺客，“暗杀”梅藏白，梅藏白受重伤。
第二步，我爹徐阆喊冤，要求重新招供。
此时李家或许还不会觉得如何，但周书玄应该已经觉得不对了。
户部侍郎夫人，荀家的姑奶奶，金城长公主的大姑子荀氏进了宫，当日，太后就传云杳进宫。
他们想把此事压下来，殊不知云杳才是幕后黑手。
云杳不动声 {MOD}，梅卿晩重新提审我爹和一众案犯，新呈上的供词和之前相差不多，依旧是把大人物们撇得干干净净，错的都是底下人，但我爹只加了一句话：
“当日，我本意只是听从上官吩咐寻得珍宝敬献公主，并非要白玉观音不可，可佟大人坚持要取白玉观音，礼部的于侍郎知道了，先前并不肯帮我，说要回去想想，没过多久，忽然上赶着要帮我办这件事，似乎急于帮助李家得到白玉观音。”
梅卿晩又提审于侍郎的妻子，于夫人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好在我上次审问她时提醒过，让她只管说，是周尚书让于侍郎做的。
皮球提到周书玄那儿，按理又要跟往常一样无疾而终，这时候，梅卿晩醒来了，他补齐了最重要的一环。
“我去到长公主府邸一一查看，发现已有两座观音像，其中一座并非白玉，却是更加尊贵的翡翠，长公主府根本不缺一尊白玉观音！”
既然长公主府不要白玉观音，那就是李家要，打着长公主的名号。
那么李家为何一定要巧取豪夺一尊白玉观音呢？
暮春时节，天气渐渐热了，瑞叶她们都换上了轻纱半臂，颜 {MOD}轻快明亮，让人心情也好起来。
我喜欢好看的衣裳首饰，一个人却穿戴不了那么多，所以总是让她们穿给我看。
六出穿着时兴的姜黄 {MOD}的二十四幅长裙回来，裙摆密密缀着黄豆大小的珍珠，普通人家一月的口粮也换不来一颗的东西，如今也只能缀在不起眼处，走动时隐约可见——说来惭愧，云杳是个不缺钱又舍得花的人，见不惯我“寒酸丢人”，硬给我银两珠宝，我也没办法不要。
六出取下冪篱，露出一张淌着汗珠的脸，银粟急忙给她倒水喝。
“夫人，都办好了。”
“银两他们收了吗？”
六出摇摇头，“他们说，是为宿大爷办事，不收夫人的银子，此事结束，他们会立刻离京，让夫人放心。”
没过多久，尤三也回来，他没到我跟前，只是让下人送了一盏“如意酿”来。
如意酿，事情如意。
瑞叶合上盖碗，发出“啪”的脆响，“往常见天跑我们院子，最近反倒不来了，还来这么文绉绉的一套。”
罂粟说她：“小尤又不是只为夫人办事，他毕竟是督公的亲信，手头事情也不少。”
我喝着如意酿，看着院子里春花落尽，莫名联想到暴雨袭来之前的宁静。
最后一步，该收网了。
一天后，宿叔叔的属下们将“白玉出世，天下易主”的流言传扬开去，同时，尤三偷偷埋在靠近梅藏白家乡的李家别院的龙鳞铠甲也被发现。
一时间，满朝震惊。
李家的门徒愕然失 {MOD}：我们只是想当权臣，你这又是造禁甲又是抢天下易主白玉观音的，你们这是想造反吗？！
事发当日，宫里太后贵太妃再也坐不住，立即传云杳进宫。
云杳表示：我最近查案太辛苦，累病了，无法进宫面圣。
金城长公主还被云杳卡在路上，周书玄倒是想帮忙，可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就半天的功夫，梅卿晩就成功带着西厂爪牙闯进了李家，将李尚书、李大公子、李六郎等人，通通下狱。
我相信有那么恨李家的梅藏白，以及他背后的皇帝，很快就能给李家定罪的，即便扳不倒，也能撕下一大块肉。
云杳侧躺在榻上，拿着一本志怪集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瞪我一眼，示意我别偷懒继续剥宫里都没多少的贡品葡萄喂他吃。
“大人，你是不是该进宫了？”
“急什么，这么想我走？”
我只是不想剥葡萄了……
“趁着李家势力还没被梅卿晩占完，你该现在去和太后贵太妃他们谈谈。”
毕竟李家“造反”这个罪名是犯忌讳的，现在朝上虽然有帮着说话的，到底不如以前底气足了。如今宫里那两个女人，只能依靠云杳。
这可是占便宜的好机会。
“死的人还不够。”
敢情他是想着拖几天，让梅卿晩多折磨废几个人，够狠。
说着，云杳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起来。“知道为什么梅卿晩这次动手这么慢吗？”
“因为李贞娘。女婿审老丈人，我怎么能不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动手呢。”
云杳绝对是故意的！
就因为梅卿晩把我爹收拾成那样，他现在也故意不插手李家受审——梅卿晩不是喜欢折磨老丈人吗，你自己的老丈人，随便打，打死了也没事。
我想起还在牢里半死不活的老父亲，一时间没心情和他虚与委蛇了。
云杳拍了拍我的手安慰我：“放心，如果你爹再犯事落到我手里，我一定不让他受苦，一刀杀了给他个痛快。”
“有你这样的女婿，我爹也算是积了八辈子德了。”
我俩都没说话，因为都分不清对方的话是不是好话。
良久，还是云杳打破了沉默，“这次你做得不错，想要什么，我赏你。”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把我爹流放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回不来京城！”
“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爹也算是积了八辈子德了。”
现在就等李家谋反罪名坐实，一切尘埃落定，我爹就能顺利流放。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我再也不管他了。
梅卿晩没让人失望，李家在京的嫡枝上下两千余人，没过三日，死了将近八百。
尤三说，这估计还是看在他夫人李贞娘的份儿上，没有下狠手。
尤三这次立了大功，云杳准他回宫。
自从知道尤三的战斗力后，我也品出了云杳这样做的意味——我估计，云杳未来一段时间都在宫里，需要尤三护卫。
跟云杳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不长百八十个心眼，真是活不下去的。
云杳进了趟宫，三个时辰就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具体体现在，他拉着我试了西域进贡的一套千年檀木玩具。
这死太监不管快不快活，反正都不会让我好过！
又过了几日，周嘉月下旨，李家有不臣之心，行大逆不道之事，因其为太后母家，判夺官抄家，嫡枝圈禁京郊，首恶者斩监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朝中对于李九娘是否继续入主中宫争执不已，各大家族有意自家女儿取而代之，博弈之下，最终决定，李九娘以皇后身份入宫。
我猜测这是周嘉月的想法，李家已经被蚕食，李九娘做皇后，他便再也没有外戚之忧。
只是李九娘这个人，前途却肉眼可见的灰暗了。
不论是李尚书、李大公子还是李六郎，至此，尽皆黄粱梦碎。
其余从犯纷纷改判，我爹正式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此生不得回。
徐家不想管我爹，我让瑞叶拿我的名帖去徐家，将我爹该分的祖产、名下的产业发卖，姬妾细软一起打包送上路。
他走的那日我其实去送了他，只是是坐在马车里隔着薄纱看，没上前说话。
看着鲜艳明媚的女人们围着满身伤痕的我爹哭哭啼啼，我心想，徐家的男人出事，总是要一堆漂亮女人陪葬，这是我从祖父那里学来的坏习惯。
不过，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看押的官差知道我爹是厂公的老丈人，还是很客气的，帮他扶着枷锁前行，此去西北，可能此生不复见。
六出问我：“夫人，您不去跟老爷说句话吗？”
我合上车帘，“不必了，我们本不该做父女，勉强十几年，也是够了。”
李家彻底倒台，皇城的局势风云变化。
太后和贵太妃自然是怀疑过云杳从中作梗，不过失去了李家，贵太妃和太后的诡异平衡被打破，如今太后掌握了主导权，她们选择依靠云杳——不然呢，难不成拉拢周嘉月的心腹梅卿晩吗？
故此，在金城长公主未归时，云杳和梅卿晩均住在宫里，斗得风起云涌。
我倒是闲了下来，意外收了份名帖。
梅府的李夫人邀我饮茶。
李贞娘嫁给梅卿晩后就隐居不出，安静到所有人都忘记她的存在。云杳曾说，我低眉顺眼抬头看人的时候与她有几分相似。
我穿花拂柳，在恬静精巧的小院子见到一袭鹅黄道袍娉婷而立的李贞娘时心想，果然是像的。
不过她却比我看着贵气多了，我若是山里乱长的茶花，她就是宫里精心培育的牡丹，行动举止都经过计算测量，站那儿不动都是一幅仕女图。
“徐夫人，久闻大名。”
我的大名估摸不太好，先是被亲爹卖给梅卿晩当小妾，又嫁给云杳，插手白玉观音案，间接搞垮了李家……
李贞娘抬手示意我落座，那只手纤细莹白，如若玉雕，指甲未染，透出粉润 {MOD}泽，这样一个女子，不算绝 {MOD}，但一看你就知道，不花大价钱是养不出来的。
“徐夫人尝尝我的茶。”
我接过茶盏品了一口，说不上好与不好，反正是没喝过的味道。
心中有种乡下人进城的窘迫感。
真奇怪，就连太后和贵太妃都没让我有这种感觉。
抬眼看见李贞娘眼角的一抹未来得及遮掩的神情，我忽地了然——她是故意的，她想用气势压住我。
我放下茶杯，“我愚钝，没学过茶道，品不出好与不好。”
李贞娘有瞬间的怔然，大概没料到我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很快调整了神态，“是么，云督公可是出名的擅于茶艺。”
我立即撇清：“夫君醉心公务，不常陪我。”
李贞娘维持不住笑意，嘴角微收，“夫人莫要玩笑了，京城人人皆知，云督公宠爱你甚，自你入府，便四处搜寻奇珍异宝哄你开心，又发落了一众姬妾，听闻但凡回府，夜夜宿在正房。”
天大的误会！
搜罗奇珍异宝的是尤三，他那是为了讨好我让我吹枕边风好升职加薪！
发落姬妾是因为白玉观音案后李家送来的女人不必再留，可以光明正大的送走！
至于夜夜宿在我那里，天地良心，云杳他是个太监啊！是个身体已经残缺了但是恶趣味比正常男人还要丰富许多的太监，每晚不把我折腾到半昏迷他都不会停的！
不对……
李贞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卿晩从不在她院子里过夜，她也几乎不出门，她天天盯着云府做什么？
我审慎地打量李贞娘，拿捏着语气，故作矫情地说：“夫君他，自然是极好的……”
果然，李贞娘脸 {MOD}更差了。
行了，破案了。
李贞娘对云杳有意思。
这可太有意思了！
“不知李夫人今日叫我来，有何事见教？”
李贞娘握紧了手中茶盏，指头的粉 {MOD}变为青白，“几日后，金城回宫，论理，我也该参加，可你知道，我惯常是不出门的，到时候，我家九娘也会入宫，烦请徐夫人多多关照。”
李九娘？太后和贵太妃难道不会关照？
看出我的不解，李贞娘接着说：“九娘年少轻狂，当年和金城多有龃龉。”
若是金城和李九娘不睦，在李家覆灭的现在，李九娘进宫，的确是很易受辱的。
太后和贵太妃再看中李家，也是会帮公主而不是她。
可是，李贞娘是什么立场让我这么做呢？
“李夫人，我与九小姐，素不相识……”
李贞娘沉下声音，“当日梅府宴会，梅卿晩叫来了你，我怕他犯下错事，说自己不舒服叫走了他，又让人开了后门，不然，你怎么能轻易逃脱？”
李贞娘抬眼看我，眼中有金尊玉贵与生俱来的骄纵神情，是被禁锢在梅卿晩后院多年也不曾消磨的，“徐夫人，你欠我这份人情，请你保着九娘到她入宫。若你不答应，就当我当日救错了人。”
怪不得那天我逃得那么顺利，我还以为是梅府守卫不力……
“李夫人既然这样说，徐茶定然办到。”
李贞娘放下心来，“我这里还有些当年的嫁妆，李家如今被抄，九娘想必困顿，劳烦你送与她。另外，我送夫人一万两银票，云府自然不缺这些钱，但夫人出行办事，总要有些折损，权当我小小谢意。”
“倒也不值得这么多银两……”
“九娘自小脾气古怪，还需你多担待，请务必收下。”
喝了好茶，打包了点心，拿着一万两银票，我迷迷糊糊地回了云府。
莫名其妙发了笔横财，我一时想不到用到何处。
云杳不在家，令俶满身血腥味地回来，在正堂一个人吃晚饭，见我回来倒是不避嫌，邀我一起。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恶心，干呕了一下。
“怎么，怀了？”
我瞪他一眼。
“刚从水牢回来，这么难闻？”
“你像是在腐尸里泡发了一样。什么人值得您老人家亲自动手？”
令俶嗅了嗅自己身上，“李大郎。”
我想起令俶曾说，李大郎落到他手上，必定“盛情款待”。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边事完了，我要出京一趟，等云杳回来你跟他说。”
“你自己不去告诉他，每次都让我说？”
“我说了他要生气，你去说，他就不是冲我生气了。”
“令俶！”
令俶用手撑着下巴，颇为无赖地看着我，眉尾上挑，一脸的嚣张：“我可是告诉你了，回头云杳不知道，就是你没跟他说。”
我看我上辈子是杀了你全家了你这么针对我！
我怀疑令俶是掐着时间来的，他刚走云杳就回来了。
我隐约觉得，云杳心情不错。
具体表现在他没有一回来就拉着我上拔步床，而是去沐浴更衣，甚至说完与我一同用膳。
尤三终于换回了妃 {MOD}官袍，特意跑到我房里展示给瑞叶她们看，“小爷我就不适合穿绿 {MOD}，多难看啊，还是这从四品的官袍好看……别碰，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瑞叶吐吐舌头，“尤三爷可快走吧，我们这小地方招待不了您这尊大佛！”
见我出来，尤三立即换了语调，“干娘，我想你都想瘦了。”
我热情地拉他坐下，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拿给他吃，“尤三，我对你好吧。”
“嗯嗯！”
“那个……令俶今儿出京办事了，大人在宫里，他估计是没禀报，你看，要不你去跟他说？”
尤三骤然警觉，嘴里的点心都不香了。
“干娘，我那个，东厂还有点事，我回去处理了……”
我一把拽住他，“别走，你就去说一声，云杳那么疼你，还能冲你生气不成。”
尤三都快哭了，“他能啊，每次他们俩置气都拿我煞性子，我本来还以为，有了干娘，我再也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了，没想到干娘你也让我去堵炮口，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尤三往地上一坐，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
门帘子被如玉的手掀开，云杳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尤三、瑞叶、银粟、六出纷纷知趣地退下去，留我独自面对云杳。
云杳一抬手，我就习惯地给他换上常服，他鼻尖还残留着水汽，莫名有种少年的荏弱感。
“出什么事了？”
“令俶出京，让我跟你说一声。”
果然，气压降低了。
四周冷风瑟瑟。
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让小厨房上些小菜，我伺候他吃点儿，但他生气了，尤三他们躲在外面不敢进来。
我只能转移话题，“今日梅府的李贞娘约我，请我帮忙照顾李九娘，当日她对我有恩，我就应了。”
云杳嗤了一声，他靠在罗汉床上，支起右腿，用手撑着下巴看我，不是一副好模样。
“你照顾李九？看来是长本事了。”
我忙解释：“我一定拿捏分寸，不牵扯东厂。”
“知道李贞为什么找你吗？”
我利落地摇摇头。
云杳直接被我气笑了，“本座是从哪儿捡了你这么个蠢玩意儿！”
是我自己送上门的，不怪你，你多聪明啊。
“李贞是要借你的手告诉我，让我别动李九，李家倒了，她还在。”
“她说是李九娘与金城不睦。”
“所以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够替李九扛住金城？不动用东厂的力量，你有什么资格跟金城叫板？”
“我……我自然会有办法。”
云杳猛地挥手，将小几上的杯盘点心全部挥落，虽然地上铺了地毯，但他力气太大，瓷器碎裂了一地。
云杳深吸一口气，“一个你，一个令俶，都大着胆子忤逆我，看来我是太纵着你们了……”
云杳话没说完，我就坐到他身边，朝他的嘴角亲了一口。
和他相处久了，我也摸索出一些他的怪脾气，如果他只是笑，那是真的发火了，等着被他收拾吧。
可像这样又是骂又是砸东西的，纯粹是在发脾气。
大概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本座不高兴了！快来哄我！
所以，我就直接上嘴了。
被我亲了一口，云杳愣住了。
我攀着他的肩，和他鼻尖贴着鼻尖，用甜腻的语气撒娇：“李贞给了我五千两银票呢，我怎么算也不亏。”
别问为什么少说五千两，这是每个女人在婚后都能学到的藏私房钱大法。
果然，云杳钳过我的腰，恶狠狠地说：“我缺你银子了？”
说完，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宫宴前我都住在宫里，你给我呆在家，不准再乱跑，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
我十足乖巧地点头。
“那令俶那边……”
“你很关心他？”
“绝对没有！”
云杳眯起眼睛，“芽芽，本尊身边的人，都与你很是亲近，尤三如此，令俶也如此……”
“那都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
“最好是。”
吃完饭，小憩了一个时辰，云杳又带着尤三回宫了。
走之前尤三拉着我的袖子依依不舍，“督工就今天下午有几个时辰的空，特意回来跟干娘吃饭，督工对干娘真好……”
那可实在是太好了，回来砸了东西，把我骂了一顿，顺便把我给禁足了。
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
“其实尤三也舍不得干娘……”
你是舍不得呆在我这儿可以睡到日晒三杆，不用在阴晴不定的云杳手下战战兢兢。
“干娘一定要想我哦……”
云杳不耐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还不走？”
尤三一抖，立即爬上马车。
我带着侍从们看着云杳的马车走远到没影儿了，才回府歇息——我相信以云杳的怪脾气，如果他上车后我转头就走，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回府以后，我算着日子，坐等那场声势浩大的宫宴。
云杳不许我再出门，六出她们却是无碍的，借着给李九娘送首饰衣裳的机会，六出兑换了一些银两，置办了许多东西。
六出一向机警，是跟我在祖宅长大的人，和我一同受宿叔叔和祖父教导，办事极为妥当。
经历的白玉观音案，见识了京城这般错综的局势，以及李家落败后的可怕下场，我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
我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就带着她们开溜。
我真得感谢李贞娘，为我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有了银子，再给我点时间，我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京城。
到时候，远离京城这烂糟地和那些恶心的人，天高地阔，我再也不受云杳这份鸟气了！
伺机离京和准备宫宴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六出和银粟都有的忙，只有瑞叶近来比较闲，我让她替我去李家递名贴送东西。
要是在从前，李家的门房估计都懒待看瑞叶一眼，即便要传话，也只能劳动尤三。
瑞叶性子急躁，和银粟六出截然不同，我因梅卿晚被徐家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就是靠她的泼辣守住了我的小院。
因此，在她去之前，我反复叮嘱，让她不要招惹李九。
三个时辰后，瑞叶掐着饭点回来了，脸上竟有些愣怔。
我问她怎么了。
瑞叶垂着头，颇为不解地呢喃：“想不到，李九小姐是那样的人……”
“如何？”
是骄横跋扈、咄咄逼人？
还是天真懵懂、少不更事？
见过李太后、李贵太妃、李贞娘后，我对李家的女人总体印象不算太差，想着李九娘总不该差到哪儿去。
谁料瑞叶脸都红了。
“你这是吊我的胃口呢，快说。”
瑞叶捏着帕子靠近我，小心翼翼地说：“九小姐……有磨镜之好……”
哈？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的？”
瑞叶脸更红了，“她在家中穿男子道袍，戴玉冠，也就罢了，几个贴身的侍女，反而花枝招展，奴婢刚送去的首饰，她随手就赏了身边的丫头，还……还捏了手……”
“以前京中可没有这种传言。”
“是呀，以前都只知道李九小姐养在深闺，谁能想到她……”
听了瑞叶的描述，我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周嘉月的后宫危险了。
毕竟那里面可是好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就说那刘昭仪，我要是个男的我也宠爱。
扯远了扯远了。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前在徐家，五叔也好养个戏子优伶的，你也不是没见过。”
“那怎么一样！”
“难不成李九轻薄你了？”
“倒也没有，她那些侍女可漂亮了。”
“那就是了，即便她好磨镜，也轮不到你，你在那儿羞什么。就是这事以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是奇怪。”
我准备让六出去查查看。
主要是云杳禁我足了，不然我就亲自去查。
不过这事情还没个结果的时候，金城的仪仗就已经进城了。
金城长公主回宫的宫宴是在晚上，但午后就要准备起来。
一来晚上必定吃不好，下午得先把肚子填饱了，二来就是我那套服饰穿戴起来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宫里派来的嬷嬷专门为我梳妆，我如今也是诰命夫人，外命妇之首，按品大妆马虎不得。
戴上太后赏的随云冠，整个人感觉都动不了了。
银粟蹲在地上为我整理衣摆和系带，忽的感叹：“去年再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光景。”
我转动着手指上的红玛瑙扳指，看出了银粟的忧心。
她是白家陪嫁生的家生子，是我丫鬟中心思最重的一个，想得多，忧心得多，还不到双十年纪，已经有白发了。
我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放心，会越来越好的。”
六出可以为我外出办事，瑞叶可以迎来送往，银粟却长年累月地在后宅为我应付那些风刀霜剑，我心想，一定要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就算我离不开，也要为她们找个好归宿。
就在这时，穿着男装的六出进来了，梳妆的嬷嬷还没退下，乍然见到她，还以为是陌生男子，吓得要喊人。
她机灵地行了女子的礼，“嬷嬷安座，我是夫人的侍女。”
她几步到我身边，呈上一封信。
雪白的信纸角落有一只墨水勾勒的指甲盖大小的子规——那是宿叔叔的记号，他字子规。
怪不得六出这样莽撞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宿叔叔的消息了。
我打开信件，里面写着：“我已随驸马归京，宫宴上见。”
宿叔叔之前说他去南边，难不成，是去了荀家的地盘？
他跟了荀驸马吗？
我想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不察，将信纸揉皱了。
六出提醒我：“夫人？”
我才回过神来，将信纸给回她，“拿去我那个金 {MOD}匣子收起来。”
我的卧房没有金 {MOD}匣子，只有一个纯金的香炉，我相信六出明白我的意思。
接着，我同宫中的嬷嬷说：“我们走吧。”
“是，夫人。”
我的车架与户部尚书家的前后脚进的宫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周书玄，他是真正的寒门子弟，二十有六了还不成婚，一朝被点为探花，立即娶了荀家的嫡出小姐，从此仕途亨通，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一坐就是十年。
他亲自扶着荀氏下马车，淡淡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祖父还在的时候，宿叔叔曾经夸过周书玄，说他有祖父的势头，还有祖父缺少的城府。
如果不是白玉观音案，他本来有希望在三年内入阁，成为最年轻的阁老的。
就喜欢他这种看不惯我又不能奈我何的样子。
荀氏挽着他，两人在宫使的带领下往宴会走。
我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走。
正好遇上护卫换防，在一道宫门在等了片刻，换防的侍卫着青龙甲，为首的男子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我想了想，忆起和云杳进宫谢恩的时候，一个叫白千机的侍卫。
他也注意到了我。
我本以为这就算了，没想到他主动走了过来。
“白千机见过夫人。”
“白大人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与我说话，按理说，他是云杳的人这种事也不该大声张扬。
“听闻夫人母家是苏北白氏，夫人可还记得是哪一支？”
“莫非你是苏北白家的人？”
“正是。”
“说来惭愧，家母难产而亡，一向与外祖家没有联系，也不清楚这些。”
白千机接道：“是属下鲁莽了。”
“不过，既然你是白家人，总归有几分亲缘在。宫宴在即，有时间再与白大人论一论。”
“是。”
走到大殿外，云杳已经穿着正红 {MOD}的官袍等在那里，他面前立着一个华服女子，个子很高，又梳着望仙髻，赤金的凤钗衔着一颗荔枝大小的明珠，熠熠生辉。
她是背对我的，见云杳的目光投注到我身上，她也转过身来。
“这便是小云儿的夫人？梅儿这次可输给你了，这丫头比贞表妹可人。”
金城长公主，有着一张秾艳瑰丽的脸蛋，也有一股子皇城养大的恣意尊贵。
所谓金枝玉叶，大抵就是这样了。
“臣服徐氏，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用戴着珐琅琉璃护甲的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
从殿内跑出来一个粉妆玉裹的男童，穿着墨绿 {MOD}的礼服，云纹做底，连靴子上都嵌着蓝宝石。“母亲，父亲找你。”
男童熟练地扑进金城怀中，母子很是亲昵。
金城对云杳说：“既然等到了你家丫头，就进来吧，别让人以为我不招你待见。”
金城抱着那孩子离开，繁复的裙摆在地上拖着，随她而远去，像一条 {MOD}彩鲜艳奇毒无比的蛇。
云杳牵起我的手，“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我说谎了，刚刚的画面足够令我震惊。
小时候，宿叔叔和祖父打赌，祖父输了，答应宿叔叔我做半个月他的书童，那半个月我做男童打扮，和刚才出现的荀膘几乎一模一样。
我迫不及待见到宿叔叔，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按照规矩，皇室坐在前面，外臣在外围就坐。
我随云杳进去，他将我带到位置上，指了指坐在李太后身旁的女子。
“那就是李家九娘，李照见。”
李九在这样的皇城大宴上，竟然还是穿着素 {MOD}的云纹长袍，梳顶髻，戴白玉冠，她面容清俊，乍一看不辨男女。
瑞叶说的话，我立刻便信了两分。
“她往常总是这样吗？”
云杳若有所指，“向来如此。”
“太后她们也任她这样？”
毕竟是要做未来皇后的人哪！
“你以后就知道了，李九是个疯子。”
我的目光与李九相对，她神 {MOD}莫名，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令俶说漏嘴我才知道，云杳第一次玩的女人就是李九的丫鬟。
云杳身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太监，床上功夫那么好，都是李九教得好。
说她是个疯子真不为过。
只是我那时候还拿看名门贵女的眼光看她，不太敢往那方面想。
与她相对的，就是坐在贵太妃身旁的金城长公主，两个人一盛装一素衣，一浓一淡，一个尽态极妍一个飘逸出尘……
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把好好的宫宴割裂成了两种风景。
荀膘已经回到荀驸马身边，荀驸马身材矮胖，肤 {MOD}偏黑，即便锦衣玉带地打扮起来也像是金城的马夫。
倒是他身后坐着的人我熟悉。
宿叔叔……
宿叔叔淡然饮酒，连一个眼风也不往我这里放。
他老奸巨猾，自然不可能让人看出我们相识，不过他再怎么掩饰，有一个人是肯定知道我们的关系的。
那就是皇帝周嘉月。
周嘉月带着他的爱妃刘昭仪姗姗来迟，和太后贵太妃道了安好后落座，全当李九不存在。
不管哪个男人，摊上这么个媳妇儿估计也不好受。
同时，梅卿晚带着梅藏白跟着周嘉月进来，梅藏白傻乎乎地冲我点头示意。
换来梅卿晚一记眼刀子。
这点动静没瞒过周嘉月，他也朝我看，云杳举起酒杯吩咐我：“倒酒。”
他非要刺激周嘉月，让他看着我伺候云杳，这种敢于直面皇帝的精神我很赞赏——但我希望不要总是拿我做棋子。
周嘉月眼里恨意越盛，云杳越开心，他勾唇笑着，一瞬间的美 {MOD}过于魅惑，让对面的荀驸马看呆了眼。
我把酒壶一扔，心想，这他妈都一屋子什么妖魔鬼怪啊，待不下去了！
歌舞没什么看头，饭菜也就一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的重头戏在金城和荀家。
只是那场重头戏我无缘参加。
众人全神贯注的时候，宿叔叔由宫女带着离席了，我也借口更衣离开。
我们在殿外重逢，恰好尤三在外面负责云杳的安危，见我想跟宿叔叔说话，喝退随身宫人让他们远远守着。
“宿叔叔，荀膘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羞愧。
“你祖父离世，给你留下的人手产业足够你留在老宅，即便徐家逼你，你也有机会远走高飞，可你竟然嫁给了云杳！”
“我是为了救父亲。”
“徐阆那种蠢货死不足惜。徐无伤都懒得管他儿子，轮得到你一个女儿家管？”
我被骂得心虚，嘟囔着：“反正已经救了……”
“你啊！你们徐家所有的心眼都长到徐无伤一个人身上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谪仙人般的好脸蛋都红了，“云杳也是随便嫁的？”
“我想离开他，已经在筹划了。”
“呵，你那脑子还想从他手里跑！”
“宿叔叔，我再不回去云杳会起疑的。”我用无辜可怜的眼神望向他，小时候这招最管用。
他果然不再骂我，将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荀膘是妾室所生，他的生母是白家女子，你的姨妈。”
我有些吃惊，“不是说那几个都沉塘了吗……”
“她运气好活下来，不过现在被扣在荀家，也不好过。”
这样说来，荀膘算是我的表弟，还是血缘很近的那一种。
我乍然诞生一个念头，“宿叔叔，我逃到东南荀家的地盘去，那里云杳和周嘉月都鞭长莫及，你觉得如何？”
宿叔叔瞪了我一眼，“荀家危机四伏，我另有打算。”
我就知道，宿叔叔不会不管我的。
有了宿叔叔，离开云杳会简单很多。
回座的时候，宴会气氛诡异，明明歌舞正酣，每个人表情却都不太好。
云杳用手撑着头看我，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那种模样。
那是很重的防备……
“你见了谁？说了什么？”
我笑了一下，正想把编好的借口和他说，他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骗我的话就别说了，芽芽，本座会伤心的。”
我愣了，想着怎么狡辩一下，却听见一声脆响。
抬头看去时，金城挥开了敬酒的李九，她手里的琉璃杯落在地上碎裂开去。
李九侧对着我们，似乎冷笑了一下。
金城大概是醉了，冲着这位表妹兼未来弟媳妇吼：“李照见你离我远点！”
李九行了个夸张的拱手礼，是男子的礼仪，“谨遵荀夫人令。”
金城长公主身份尊贵，从来没人以夫家身份称她为荀夫人。
李九的装扮、拱手礼、称呼，还有那若有似无的异常情绪串联起来，我霎时间福至心灵。
原来，李照见爱慕金城……
我终于明白李贞娘为何求我帮忙了，就李九这种随地发疯的性格，金城长公主发怒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而这个时候，我的身份很适合去劝解。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整理了一下礼服宫绦，小跑着到殿前，笑着说道：“九娘是许久未见长公主，早说要与臣妇一同跟殿下开个玩笑，谁知臣妇跑慢了，殿下恕罪。”
李照见挑了挑眉，不明白我想做什么。
金城的火明显还没下来，说：“这是玩笑？”
我与李九并排站着，“本来该由臣妇来说的，此时便都演给殿下看。”
我用夸张的语气模仿我与李九对话。
“李小姐，怎么能叫殿下荀夫人呢，驸马不过三品，长公主可是二品官爵呢！
瞧我，竟然喝糊涂了。若是这般，驸马见到公主，岂不是还要向上官行礼？
哟，我还真没注意，驸马爷好容易进宫一趟，一路光行礼了。
看来驸马爷此时最大的愿望，便是升官。”
我这话说完，金城还没反应，贵太妃先“噗嗤”一声笑了。
她指着我对太后说：“姐姐往常怕没看出来，小云儿家这个这么调皮。”
她又拉着金城，“瞧你，喝醉了酒杯子也拿不稳，吓到照见和徐氏了吧，还不赔礼？”
金城深深地盯了李九一眼，随即立刻转换神态，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怪不得小云儿喜欢你，本宫也喜欢呢。好东西都偏了他云杳了。”
荀家请立荀膘为嗣，荀驸马本身就要升职，这件事不好由荀家主动提，而金城和周嘉月关系一般，估计也有点拉不下面子。
我刚才说的话，点出了给荀驸马升官这事儿，算是全了几方体面，又成功化解了李九的危机。
就是显得我不安分。
李九轻声说：“云杳竟然换了口味，稀奇。”
我一点也不好奇云杳以前什么口味，因为光是应付当下阴阳怪气的云杳就已经耗费我心力了。
我回座后，他看也不看我。
不满就不满吧，反正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也不能收拾我。
就是不知道今日之后他要不要回府。
要是他回府的话，我就惨了。
我恐怕是少有的希望夫君不回家的妇人了。
“大人……”
“说。”
“府里海棠开得艳，你今儿回去吗？若是回去，我提前让人备着。”
“你想我回去还是在宫里？”
“自然是看你方便……”
留在宫里留在宫里！求求了！
他咧嘴笑着，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回去。”
他刚说完，金城向我们这里敬酒，“小云儿，你这媳妇儿我喜欢，往日相熟的女儿家都随夫君离京就任了，不如让徐氏来宫里陪我几天？”
云杳一点不带给金城面子的，“我家芽芽近来身子不适，不好叨扰殿下。李贞儿倒是日日清闲。”
你才身子不适，我身体好得很！
梅卿晚莫名被牵连，李贞娘是他藏在家里的宝贝，哪里许轻易被“借”走。他忙说：“贞娘也感染了风寒。”
金城佯怒，“怕是看不起本宫，都不愿意来吧！”
事情到此，本来还算正常，以云杳和金城的关系倒不至于为我吵起来。
偏偏有人还要纠结这件事。
周嘉月坐在最高处，极随意地说：“朕看徐氏身体如常，即便不适，宫中太医众多，也调养得过来，皇姐难得回来，就不要拒绝她了。云杳，你说是不是？”
周嘉月一开口，云杳整个人就跟刺猬似的充满了敌意。
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上有旨，臣不敢不从。”
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情绪不加掩饰传递给了其他人，太后和贵太妃毕竟老辣，看我的目光瞬间就有些了然。
看云杳当众吃瘪，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的是进宫了可以远离他，害怕的是不知道他又会干出什么事。
“芽芽，能再续前缘了，本座真为你开心。”
撂下这句话，云杳带着尤三离开了皇宫。
金城带着荀骠留在宫中，李贵太妃无疑是最高兴的，忘了娘家不久前才家破人亡，抱着荀骠只是笑。
金城毕竟是个已婚妇人，驸马有时也会与她相见，我不便住在她的宫殿，李太后便让我住在她的偏殿。
说来有趣，死了那么多人，甚至让整个李家倾颓了的长公主府，金城压根儿没去住，现下只有荀驸马带着宿叔叔享受那里的华丽奢靡。
和李太后住在一处，总归拘谨，每日宫中嫔妃要来向她请安，这倒还好，反正我不久就会被金城叫去打打骨牌看看戏，我怕的是周嘉月来。
前面三天，周嘉月都没来，我还暗自庆幸呢，第四天一大早，天上还下着小雨，这位皇上就来了。
他一来，我就想溜，奈何周嘉月还非要关心我，问：“徐氏在宫里住得可惯？”
我正在斟酌怎么说显得我和他不太熟，太后先替我说了：“徐氏性子安静，与哀家倒是很适合作伴。”
太后正在礼佛，面对着佛像背对着我们，周嘉月明着和太后说话，实际上眼神就没离开过我。
“后宫中的女子都不得母后心意，好不容易有个母后喜欢的，那可要多住些日子。”
太后蓦地旋身，周嘉月脸都不红地移开视线，我却还在瞪他，被太后逮个正着。
“徐氏，你随皇上去正厅吃茶，哀家念完这卷经就来。”
我跟在周嘉月身后走出去，佛堂外伺候的人很少，和往日大不相同。
转过一个游廊，四下更是一个宫人都没有了，我正觉得奇怪，周嘉月就拉住了我的手。
“你……”
他就着我的袖子往上拉，露出一截小臂。
“周嘉月你做什么？”
他声音很沉，盯着我小臂上白皙的皮肤，“云杳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
我想抽回手臂，周嘉月却攥着不肯放。
“皇上，请您放开我。”
周嘉月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看向我，目光很复杂，和从前那个送我头花的少年已经不一样了。
“是他从朕身边偷走了你，朕不会放过他。”
我觉得很想笑，我被梅藏白逼得快自杀的时候他正在宫里和刘昭仪你侬我侬，又比云杳好到哪儿去。
你们这些大人物别可着我一个人搞了，我现在只想溜。
“芽芽，我很想你……”
“太后出来了看见我们这样，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云杳？即便她不说，云杳在宫里的眼线会不会说？”我拽着他的手，让他松开我，“我毕竟是已婚妇人，皇上，您忘了从前白家的事了吗？”
周嘉月松开我，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往前走，四周不知何时又开始有宫人走动了。
那天之后，周嘉月不仅不收敛，还日日来找太后，即便我躲到金城那里去也无济于事，他是皇帝，这个皇宫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宫里没有谁眼睛是瞎的，都看出皇帝对我这个“云夫人”莫名其妙的关心和热切，连金城看我的目光也从好奇变为审慎。
能同时和云杳跟周嘉月扯上关系，我可不是招人眼吗。
我开始天天在御花园闲逛，只要我不停移动，周嘉月就找不到我。
没想到没遇到周嘉月，反倒遇见了背着金城出来玩的荀骠。
荀骠在石山中躲他奶娘，骤然看见在石山中躲周嘉月的我，小嘴张了张，试探性地问：“你是来抓我的吗？”
我摇摇头。
荀骠很自然地过来牵我的手，“那天和你在一起的很漂亮的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啊，我可以找他玩吗？”
云杳，漂亮……荀骠倒是很会形容，云杳听到这话估计能气死。
“他最近应该不想看到我。”
荀骠了然了，“那你就是跟母亲一样，把丈夫抛下进宫来住了，漂亮哥哥和父亲一样可怜。”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荀骠年纪太小，在这种小孩儿眼中，好看的人必然是好人，解释不清的。
“对了，我知道有个地方，躲起来谁也找不着，你和我去吗？”
“哪儿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没想到荀骠把我拉到小公公们的宿舍了。
宫里除了权势滔天的太监，如云杳，如梅藏白这种，更多的是不在东厂西厂，正儿八经做内侍的小公公们，他们的集体宿舍为了方便，离内宫倒是不远，就是太杂，侍卫宫女，东厂西厂，随时有人走动，人一多，我和荀骠混入其中竟然也没人觉得奇怪。
也是，这些公公许多都没有进入内宫伺候的资格，说不得连皇上太后的样子也没见过，就更不知道我和荀骠了。
荀骠看起来一副聪明相，实际上也真是个顶聪明的孩子，他才进宫多久，竟然就摸熟了这里，跟回自己家一样拉着我东闯西突，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院。
小院里一个穿着白绸，身材高大，皮肤偏黑的男子正在晾衣服。
那男子在内侍的集体宿舍里，又没有蓄须，按理也是个公公，但他实在魁梧，说是侍卫队长我也信。
可能是云杳和梅藏白这种妖孽看多了，我总觉得公公都是雌雄莫辩的大美人。
“小水儿，我带漂亮姐姐来看你了！今天你做了什么吃的？”
荀骠与那男子打招呼，他晾好了剩下的衣裳，用汗巾擦干了手上水迹，缓缓走来——我确认他不是一般太监，走路的步伐竟与令俶有些相似，是会武功的人。
“奴才闻若水，参见督公夫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督公夫人？”荀骠可什么都没说。
“您身上有云督公的味道。”
云杳身上那股浓烈的香味吗？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和他……那啥了，哪里还有味道？
“夫人不必怀疑，这香是奴才为云督公研制的，夫人的衣物久经浸染，味道挥散不去，故奴才能闻出来。”
荀骠小眼睛眨巴眨巴，不耐烦地去拉他的袖子，我看清他这一身衣物虽说价值不菲，不是一般公公能穿的，但是袖口已经磨损，上面的暗纹也是多年前的饰样了。
莫非，是个失势的太监？
“小水儿，你跟姐姐在说什么呀，我饿了，我们边吃边说吧。”
“好，夫人，小公子，请坐。”
我也是一头雾水，和荀骠一起坐在他的院子石凳上，他从墙角的土灶里端出一盘糕点，外表状似荷花，闻着有淡淡的栗子香，又有点奶味儿，光是闻着味道，就知道是极好吃的。
荀骠给我拿了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扔嘴里就吃，口齿不清地说：“这个可好吃了，我隔老远老远都能闻着味道。”
荀骠又问闻若水，“小水儿，你跟我们回东南吧，我们荀家有好大的厨房，到时候你专门给我做饭吃。”
闻若水笑了笑，他面庞纯然是个正常男子，长相又普通，和云杳那种白瓷似的细腻皮肤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何，他一举一动，总让人觉得不可忽视。
荀骠又说：“你笑什么，我已经去问母亲了，她说只要你愿意，就带你回去，你就答应我呗，我一定给你高高的工钱！”
“多谢小公子好意，只是奴才只想在这禁宫中养老。”
我没掺和两人的交流，趁着荀骠和闻若水纠缠不清赶紧消灭剩下的糕点，正吃得开心时，又有不速之客闯进了小院。
来的人竟然是我许久没见到的梅藏白。
梅卿晩是真疼他这个假儿子，一段日子没见，养得更加白嫩了，跟庙里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塑像似的。
“徐茶？世子？”
荀骠不认识梅藏白，疑惑地看向我。
闻若水对梅藏白也十分客气，“小梅公公，来了就一同尝尝我这儿的点心吧，也给梅督公带回去一些。”
“不敢，干爹让我来问问您，身上的旧伤可好些了，这里有太医院新制的膏药，请收下。”
“多谢。”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宫里竟然还有需要梅卿晩讨好的公公？即便有，那人不也该是云杳吗？
闻若水对我的疑惑置若罔闻，招待我们吃完了糕点，又给我们各自打包了一袋提回去吃，就要送客。
离开前闻若水对我说：“夫人劝下云督公，那归尘香长久使用，于身体不好，还请云督公戒了吧。”
“你说云杳身上的香味……”碍于梅藏白还在身边，我不好问得太过详细，只说：“我知道了。”
当天，因为梅卿晩进宫，周嘉月和他一起跑马去了，没来烦我，我在金城公主那儿吃顿饭，金城对闻若水很是关注，荀骠被她问烦了，说：“我好话都说尽了，办法也想尽了，母亲还一直问一直问，母亲想要他，绑了他回去不就好了！”
金城黑了脸，嬷嬷宫女们跪了一地，我也悻悻然放下筷子。
荀骠知道自己发错脾气了，忙起身认错，金城扶了扶发髻上的凤钗，说自己饱了，要出去散散心，让我陪她。
把荀骠晾在餐桌旁，一宫的人没人敢喘粗气。
我这才真正见识了金城长公主的气势。
“徐茶，你知道小水儿，和你家云杳，有什么渊源吗？”
“不知。”
金城的手上戴着金质护甲，天 {MOD}渐暗，在月 {MOD}下泛着冷光，像她这个人一样，给人危险的感觉。
“令俶，云杳，闻若水，他们三个，是前东厂督公千妙的徒弟，闻若水是云杳师哥。千妙那老东西，很是蠢笨心狠，父皇用他，如用一把刀，用完了就把他千刀万剐，论理，他们师兄弟三个都要跟着师父一起死。可是小云儿嘛，毕竟是个厉害人。”
这个故事我知道，云杳是踩着千妙的尸骨上位的。
“因为这事，闻若水和云杳闹掰了，躲在宫里装死。”
就我所知，千妙比云杳阴毒得多，东厂三百二十道刑罚，一半都是他新创的，另外一半也经他手改造，更加惨烈。
云杳比起他师父来，已经算是温和派了。闻若水为了千妙和云杳闹翻，那他是觉得千妙比云杳好？
我这几天已经很了解金城了，她不像生母李贵太妃，反而更像李太后，是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说任何多余的话的。
她跟我在这儿娓娓道来，看似是想找个人说话，实则是另有目的。
果然，不久她就进入正题。
“小水儿极擅武道，对武器很有研究，你们府里那个尤三儿的鞭子就是他做的，可是精巧？”
我不由得点头，那漂亮的九节鞭的确让人过目难忘。
“你也知道，我如今随驸马在东南，东南临水，时有海上强盗滋事，若有小水儿相助，研制些武器，大有裨益。”
所以让还是孩子的荀骠去试探，我就说嘛，那么金尊玉贵的世子就让他自己在宫里乱跑，这明显不合理。
“不过呢，因当年千妙的事，小水儿对我们有些误会。”说到这里，金城忽然问我：“徐茶，你觉得本宫如何？”
“殿下，凤仪万千……”
“我是说，比起云杳，我如何？”
平心而论，你没他好看。
但我知道，金城肯定不是想问这个。
“李贞儿与我是闺中好友，我自然知道一个女子嫁给太监有多难过，何况贞儿还能凭借身份躲一躲小梅儿，你却是躲也躲不开的。而我在东南，护你一个女子还是可以的，只要你能劝得动闻若水。”
“殿下这话从何而来，我，我与闻若水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能在云杳手下活这么久，本宫却觉得，你对付他们颇有办法。”金城取下头上的凤钗，插进我的发髻中，仔细调整角度，“这凤钗很配你的随云冠，送你了。若是你有办法劝得动闻若水随我们回东南，我会在东南种一棵梧桐树，养你这只小凤凰。”
金城的眼中是意味不明的笑，她不掩饰她的野心，她也无需掩饰。
因为她将我看得很透，现在的我夹在云杳和周嘉月中间，急于逃脱，而我唯一能投靠的势力，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东南荀家。
看来，又得讨好另一个太监了。
我为什么说又……
“闻公公。”
闻若水坐在春凳上晒太阳，见我来了并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
“请坐。”
我和闻若水一起晒太阳，不知为何，同样是太阳，宫里的太阳就是没有外面的暖和。
我脑子里最近憋了太多事情，跟谁都是勾心斗角生怕出错，如今晒着太阳，什么云杳，金城，太后贵太妃，什么李照见梅卿晩，通通甩在一边不想再管。
我觉得自己很累。
“闻公公，我想问你，这样龟缩在角落，是不是很舒服。”
“开始是很舒服的，后来也会不甘，再后来，又不觉得不甘了。”
“闻公公，如果你有机会离开这一切，你会走吗？”
“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五岁就被师父带在身边，大半生在宫墙下度过，所有的喜怒哀乐，荣辱成败，都埋在这里面，爱恨在伤口里长成了疤，再不能分割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走的，我会死在这里。”
好吧，他也知道我是来劝他的。
估计梅藏白也没少来劝他，效果微乎其微，闻若水跟着千妙呼风唤雨的时候梅卿晩还在家里放牛呢，哪里使唤得动他。
我都不知道金城怎么对我那么有自信，觉得我能说得动闻若水。
“那……云杳是怎么离开这里，出宫建府的？”
“他呀”，闻若水的眼神变得忧郁，像是长兄对弟弟的担忧，又像是仇人间的怨恨，分不清晰，或许二者都有，“他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宫廷，云杳就是一团火，不把自己燃尽不肯罢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心中有恨。”
“他……恨什么？”
闻若水转头看我，“云夫人，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莫名的心虚，云杳身为万人之上的东厂厂公，他是不允许被人窥探他的内心的。
我不行，尤三不行，就连令俶也不行。
我与他同床共枕，放浪床榻，什么都做过，可我其实不了解他。
“还是说，他什么也没对你说过？也是，他是那样的性格。”
“说什么？我该知道什么？”
闻若水忽地站起来，往院门处走了几步，我看着他的背影魁梧，令人觉得这样高大的人阖该去战场杀敌，而不是弓腰塌背地伺候人。
“云杳有什么秘密吗？他不是普通的内侍？闻公公，你知道些什么？”
“显赫一时的祝家九郎嫡子，从皇子伴读到内宫太监，云杳的确不愿让人知道这些，不肯接受这种羞辱。对不对，祝风鸾？”
闻若水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了被他挡住的，站在院门处的云杳。
云杳穿着正红的官袍，官帽上的玉坠垂到肩上，那张脸却比玉坠还润泽，他与闻若水对视着，身上那种香气呼啸着袭来。
我才意识到，刚才闻若水站起来，就是因为云杳已经来了。
他故意挡着云杳，诱我说出那些话！
这些死太监，看着都是好人，结果一个比一个狠！
云杳笑了一下，嫣红得仿佛涂了口脂的嘴唇拉薄，隐于唇缝，那张脸失去了那抹红 {MOD}，竟像是瓷娃娃一般，让人觉得不祥。
闻若水正经跪下行了个大礼，“奴才闻若水，参加东厂督公，云大人。”
云杳缓缓走来，朱红 {MOD}的官袍下摆漾动，仿佛踩着一步步鲜血前行。
他走到闻若水面前，抬脚踢翻了他的肩，那一脚很重，闻若水极力掩饰还是痛得哀嚎，我看见那白绸单衣里面渗出血来，心想那里应该是有旧伤的。
“徐茶。”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早该发现的，一个太监，指尖不该有那么重的茧，除非他从小就开始练字，如所有世家子一般。
我能感觉到，现在的他极端危险，所以我不打算做任何惹他不快的动作。
我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小院子。
本来在外行走的小公公们见到华丽到扎眼的云杳走过，吓得跪了一地。
云杳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面无表情，我不懂他在想什么。
很久，终于到了一架马车前，白千机守在一旁，尤三正在车辕打盹儿，见我们来了赶紧下车。
“徐茶，本座真想杀了你。”
尤三本来在往这边走，听到这话吓得倒退了几步，假装自己没听见。
白千机紧张地看着我。
云杳又笑了，“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我明白自己必须得说点儿什么了，“是金城公主让我去找他的，我不知道他和你……的事。”
“是吗，真乖，那我们回家吧。”
“那皇上那边……”
“不用管那个废物，也不用管那个贱人，你看着本座就好，听懂了吗？”
“……是。”
他在发疯，他一定在发疯！
马车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不是回云府，是去东厂水牢。
云杳在下马车前取下了翡翠扳指，他问我要一起去吗。
语气温和，有商有量的。然而都带我到了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去。我不跟着一起去，他云督公又朝谁发他的疯？
他要让我亲自看他怎么把人凌迟碾碎，怎么折磨得人奄奄一息，让我难过呕吐，胆战心惊。
“我和你一起去。”
云杳先下了马车，伸手扶我，叫不知情的人见了，说不定以为我们是鹣鲽情深的一对爱侣。
白千机只送我们到了宫门，此时马车外是尤三，他察觉了我们之间的诡异气氛，识相地没说话。
云杳吩咐他“守在外面”，牵着我下了水牢。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水牢里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云杳身上的归尘香香味像是活了过来，与那些恶臭相辅相成，交织成更加浓郁的味道，说不清香与臭，只会让人极端厌恶，精神高度清醒。
我似乎明白为何闻若水会研制这种香，又为何给了云杳了。
千妙的奇淫巧技传给了闻若水，武艺传给了令俶，而阴谋诡计和那些审讯的本事，估计都给了云杳，所以他需要这种香，让他在腥臭腐烂的地方保持那一份清醒。
云杳带我去看一个又一个犯人，朱红 {MOD}的官袍沾上他们身上的血肉残渣，合为一体，仿佛那一身象征一品大员的红就是尸骨堆里浸染出来的。
他简直杀疯了眼，用刀，用钳子，用烙铁，还有皮鞭，钉子，拿捏着尺度，让那些人痛不欲生，哀嚎求饶，但就是死不了。
他的手上流了汗，下属端上清水盆供他洗手，瞬间变成了一盆血水，他的手就像白玉一般在血水中泡着，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云杳偏过头看我，鼻尖沾了一滴血，让他看起来像是志怪传奇故事里勾人魂魄的鬼魅。
“徐茶……”
就在他叫我的名字的时候，端着水盆的属下动了一下胳膊。
我从进入水牢就一直戒备不已，怕云杳一冲动把我杀了，所以立即发现了那人的不对，当他抽出水盆下面藏着的匕首时，我已经冲了过去，用小臂格开他。
那一刻我和云杳面对面贴得很近，那股浓烈到让人昏沉的归尘香味让我清醒的发觉他眼中的诧异。
没来得及多想，那把匕首就从我右手小臂到侧腰，狠狠扎了进去，没有留余地。
云杳出手，我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已在我身后的刺客闷哼一声，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我后脖颈上。
云杳一只手揽着我的左侧腰，另一只手随手拿了墙上一根鞭子。
穿着狱监服饰的六个人将我们围住，其中靠后的两人没有拿武器，小臂处放了袖弩。
“阉狗！去死！”
那两人抬手发射弩箭，前面四人也持着钢刀冲来，我看那准头，应该都是朝着云杳的，暗道还好还好，没想着连我一起杀。
这时候，我听见云杳轻笑了一下，像是喟叹。
我不知道这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傻乎乎地转头去看他，受水牢的光线影响，我只看到他那跟画出来的似的下颌和挺翘的鼻尖，鼻尖上的血被我刚才冲过来蹭掉了，由滴状散开，留一抹残红，像是揉碎了的胭脂。
云杳这张脸，哪怕是拆开来看，也实在美得过分。
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说：“别看。”
破空声传来，一众脚步声从身后冲出，我听见令俶那久违的声音。
“抓活的，小心他们自尽。”
我闭上眼睛，睫毛抵在云杳掌心，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比如云杳今天带我来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故意发怒引人出手？比如令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局？又比如——
我被人捅了腰子，还活得成不？
外面和里面一样血流成河，尤三九节鞭上挂着不知道那哪个人的耳朵，他将鞭子在空中甩了几下，漫天都是血点子。
看到云杳抱着我出来，捂着我腰侧的手上全是血，立即收了鞭子冲过来，“厂公！你没事吧！”
瞧这死小孩儿，平时装得可爱我了，现在明显受伤的是我，他却先问云杳。
谁是亲爹谁是后妈真是一清二楚。
“立刻回府，传大夫来。”
云杳没有多说，抱着我就进了马车。
尤三也知道轻重缓急，一路纵马往府里奔。
云杳封了我几处大穴，却没有拔我腰上的匕首，马车稍微晃一下他就骂尤三，尤三快也不是慢也不是，估计要急死了。
我昏昏沉沉的，有点迷糊想睡，云杳低声说：“别睡。”
“我好困。”
“不准睡。”
“唉……”我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你不是想杀我吗，何必管我睡不睡。”
“我杀你可以，你不准死在那群狗奴才手里。”
“云杳啊……”我或许是仗着为他受了伤，胆子格外大，直接叫起他的名字来，“云杳，这次我要是不死，咱们和离吧。”
云杳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受了伤神志不清醒了，本座不怪你。
“我说真的，就算你不放我，我也真心想走，你留不住我的。”
“宿子规回来了，你胆子也大了。”云杳喉结动了一下，避开我的视线，“我随时能杀了他。”
云杳是想说，我有什么底牌、有哪些帮手，他都一清二楚，我逃不出他的掌心。
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还想当徐茶。
如果这些我都不在乎了，孑然一身一个人，我想走，他拦不住。
从前他用我爹扣住我，用我的丫鬟们牵制我，斩断我所有渠道让我处处碰壁，无非我还在与这群王公贵族周旋游戏。
可今天见了闻若水，看他晒太阳的模样，我忽然觉得这些都很没有意思。
闻若水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这么过，活得真累。
“云杳，我想要做个坏人。六出，瑞叶，银粟，我不想管了……我爹，就让他自生自灭……祖父的抱负，爱谁继承谁继承……我这次若好了，要么，你和我签和离书，要么，我自己逃，要么，你杀了我。”
云杳的手握紧了我的手臂，“徐茶，你在威胁我。”
“你很清楚，我不是威胁你。”
“你逃不掉。”
“那你就是不想放我走了，行吧。”反正我会逃掉的。
养了半个月的伤，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六出将我扶到书桌前，银粟递来了笔。
我提笔写了几行，院墙上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夫人好兴致，身子还没好，就要练字。”
我与令俶一扇之隔，令俶穿着玄 {MOD}飞鱼服，腰间挂着钢刀，过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像是要化了一般，眉心的朱砂痣比上次他离开要嫣红许多。
他坐在矮墙上，长腿耷下来，靴子底是红 {MOD}的，估计刚审完人回来。
我冲瑞叶使了眼 {MOD}，瑞叶从妆匣里拿出当日我与云杳成婚他送的玉佩来，用帕子包着伸出窗外。
“令大人，我并非练字，我是在写与云杳的和离书。这玉佩是当日新婚贺礼，现在正好还给你。”
令俶跳下墙来走到窗前，没有接那块玉佩，反而拿走了我写的和离书。
他细看了一阵，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好久没人敢这么忤逆他了，徐茶，你可真是个人物。”
他将和离书还给我，指尖与我相触，我第一次觉得他手指比我的温热。
其实不是，是我受伤太重，手脚都冰凉。
他收敛了笑意，“我劝你不要仗着救了他一次，这样放肆。”
“我受够了。”
“受够了？徐茶，你受的苦，与我们比起来，还远远算不上什么。要是真的惹怒了他，别说你了，你这几个侍女也一个都活不成。”
“随便他，要么和离要么死，我也没想过有第三条路。”
令俶有些讶异。
“怎么，就因为我曾为了父亲牺牲自己嫁给云杳，就觉得我永远都会顾虑着别人委屈自己？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救父亲，是为了报答祖父的恩，救云杳，是报答他把我从梅卿晩手里抢出来的恩，现在该还的都还了，我非和离不可。”
令俶说不出话来，就像尤三明白了我的决心后，再也劝不出一句话一样。
良久，他才问我：“天下之大，你能去哪儿？”
“我想通了，我不会去找周嘉月，重蹈白家的覆辙；我也不会去东南，成为金城的筹码。”
“可你去其他任何地方，都会被他们抓回来。”
“不，有一个地方不会。”
月洞门外，云杳走了进来，我没闻到归尘香的味道，好像那天过后他都没用归尘香了。
这样我就不能通过味道判断他有没有靠近我。
“我放你走，但是以后，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以后是敌是友都说不清，督公自然无需对我留情。”
云杳穿着水 {MOD}常服，未曾束发戴冠，便没有往日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像个养在侯门世家的清贵公子，他笑了一下，罕见地显得落寞。
“那就和离，把你的人都带走，你我再无瓜葛。”
“多谢大人。”
令俶拿走了瑞叶手上的玉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杳，不知是对我们哪个说的。
“你总归要后悔。”
“夫……小姐，这冠，不要了么？”
“不要了。”
六出将随云冠放至案上，上面的金叶子扑闪着，反射着窗子里照进来的光。
我拨弄着上面的流苏，想起几个月前刚嫁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真的怕云杳，觉得他是个煞神，现在跟他睡久了，被他把胆子练出来了，就没那么怕了。
尤三委委屈屈地进来，一见我就要哭，我这几天实在是被他哭得脑子疼，干脆把随云冠递到他手上。
“你家督公为我和离的事进宫去跟皇上太后请旨，我见不到他的人，这金冠就由你给他吧。”
“干娘，你真的不要我们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我伤还没好全，要静养。”
尤三硬是憋出一个奶嗝来。
银粟和瑞叶带着包袱来，跟我说都收拾好了。
我们四个人，四个包袱，一人一个，没有拿云府一丁点儿东西，这样才算是断个干净了。
六出看着外面的日头，说：“午膳就快好了，用了午膳再走吧。”
尤三忙不迭地点头。
“不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我从手腕上褪下当日被我送给尤三，又被云杳拿回来的金镯子，戴到尤三手腕上，“当初说了给你，被云杳要回来了，如今我不是你家夫人，这东西应当能给你了吧？拿着吧，你为它挨了几十板子，应得的。”
“我不要呜呜……干娘你别走……呜呜……”
我走出云府大宅，在云家正门外，一辆青帷马车里伸出一只纤若无骨的手来，手指头勾着一柄青瓷酒壶，指尖残留着凤仙花的妃 {MOD}痕迹。
李照见那慵懒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小茶儿，本小姐等得屁股都疼了。”
几个守在云府外面的探子——不知道是宫里的还是公主府的，或者二者都有，听到了李照见的声音，都不敢上前。
毕竟，李家虽然垮了，她却还是未来皇后。
六出想扶我上马车，李照见先她一步一把掀开车帘，她今日也是做男子打扮，鹿皮的护腕避开我受伤的腰侧，轻轻一带，就把我捞上了车。
另一只手扔了个黄铜令牌给六出，“我不喜欢丫头跟着，你们等着李家的马车来接，到了拿令牌进。”
说完，不等六出反应，就合上车帘让车夫赶车。
瑞叶被这抢人的架势吓到了，跟着就要追，还是六出拦住了她，“小姐没说什么，应该是无碍的。”
李照见这车虽破，里面却很奢华，我坐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点也不觉得摇晃。
比云杳的马车还要好。
李照见仰起脖子倒出酒壶里最后几滴酒，脸颊泛着酡红，她五官都很纤弱，就如那双手一样，偏偏这么一个纤弱的人，干的事情都这么爷们儿。
比如，跟她未来的丈夫，皇帝陛下，抢我。
“看我做什么？看上我了？”
她一笑，唇角勾起，出现一道浅淡的笑痕，她大概是很爱笑的。
“多谢九娘肯收留我。”
“拿什么谢？”李照见用指节点了点下巴，“你那个丫头，就上次来我家送拜帖的那个，送我吧。”
“我家丫鬟不送人。”
“真小气。”
李照见单手搂着我的肩，那股子烈酒的味道萦绕在鼻息，我们俩隔得很近，若以女子论，是亲热，可偏偏她不是一般女子。
我下意识地推开她，“这条路不是去李家的。”
“谁说我要回李家了，鸢寮来了个清倌人，那叫个柔弱无骨，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你带我去鸢寮？”
“你查李家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太监去鸢寮呢，怎么我就去不得？”
都说云杳脾气怪，我看李照见比他，不遑多让。
李照见说的清倌人我见着了，南边来的女孩子，练的是鼓上舞，在上面宛若飞鸿，腰肢盈盈一握，确实是柔弱无骨，惹人怜爱。
可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对，特别是李照见拉着人家坐在怀里喝酒时。
我以为我能跟云杳被翻红浪已经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今日见了这位清倌人，看她跟李照见在我面前你侬我侬，我才知道，我还是浅薄了。
我的伤还没好，酒楼的菜大多吃不得，李照见让鸢寮里和她相熟的花魁的小厨房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来。
我不由得想，她对这儿到底是有多熟？
没过多久，又有三个花魁娘子来见，一个个眼含春水眉目娇嗔的，看得我都害怕。
“吏部侍郎要告老还乡了，听尚书的意思，要从户部要人。奴家看呀，是想拍周书玄的马屁。”
“兵部进来倒是清闲得紧，奴家听了桩大笑话，说是新上任的千户大人是买来的官，谁知这官买卖得太不谨慎，他竟认不得自己名字，给大将军气得立时赶出去了。”
“宫中那位刘昭仪，近来在寻亲呢，她们家那泥腿子出生，往外找五代都没个读书人，真难为她了，最能提拔的也就是个武将，听说以前是在码头给人扛包的！”
李照见跟莺莺燕燕们缠绵完，问我吃饱了吗。
我摇摇头，“光顾着听消息了，这些姑娘可真厉害。”
“那是自然，她们打探消息揣摩人心的本事，东厂西厂加起来才比得过。”
“不过，她们为什么替你做事？”
李照见从桌上拿起不知哪位美人留下的手帕，对着包间里的铜镜，沾了酒水擦拭蹭到自己脸颊上的胭脂，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她弄干净了自己，扔了一个金元宝在桌子上，拉着我往外走。
“你还没回答我呢，鸢寮的女人为何替你做事？”
她猛地回头，吓得我后退了几步险些没摔倒，她倒促狭地笑了。
“徐茶，你为何投靠我？”
“我……”
“你为何投靠我，她们就是为了什么替我办事。我，李照见，有钱，好看，一片赤忱，哪家的小美人儿都拒绝不了我。”
“那金城怎么说？”
李照见眼神冷了一瞬，立刻恢复成无所谓的模样。
“走啦，不然你的丫鬟们以为我把你卖了，哭晕过去怎么办，我可是很怜香惜玉的。”
李家被抄家后，李照见住的是京郊的别院，是太后给的庄园，地方不大，但内里豪奢程度完全不弱于云府，一砖一瓦都显示着李家即代列侯养出来的高门气质。
李照见自小就作为皇后养，身边原来是有太监服侍的，后来李家出事，太监回宫了，她身边就只剩一群女人。
准确来说，是一大群女人。
一个个的锦衣华服鸾凤佩带的，我往她们中间一站都寒酸得像个烧火丫头。
她们正在为我收拾卧房，脂粉气扑鼻而来，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李照见只得将我先带去了书房。
往花梨木的太师椅上一坐，那股子登徒子的萎靡气质消失殆尽，她像是一把钢刀开了锋，有种择人而噬的气势。
“说说吧，你在宫里这么久，现在宫里什么形势。”
我屁股还没挨着罗汉床，她就扔了个抱枕来，刚好垫着我的腰。
“金城这次回京，看着声势赫赫，但我看荀驸马的样子，夫妻之间似乎并不和睦。即便如此，她也要逼着皇上立世子，内中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后来，我看贵太妃把荀骠当个宝一样供起来，倒是有了一个猜测。”
“什么？”
“荀驸马，可能不行。”
“他不行，荀骠怎么来的？”
“荀骠是妾室所生，那妾室与我还有些渊源，若我所料不错，是用了当年光宗朝就禁了的法子，用驸马的身体为代价怀上了这个，只是有了荀骠后，再不能有了。”
李照见冷笑着说：“和我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不就是白家那个传说中的乌丹，光宗皇帝因乌丹驾崩，白家杀了几十个人赔罪。你母亲是白家人对吧，那荀骠是你什么人，表弟还是侄子？”
“表弟。”
“我虽然没想到乌丹，不过也大致猜到了，金城那种性格，怎么肯把一个妾室生的儿子捧在手心，嘁，无非是为了夺权。”
“我猜得不错的话，一旦立了世子，金城就会回东南。皇上不想东南长久被荀家霸占，必然要拖一拖的，拖得越久，驸马那些弟弟们的心思才越活络。”
“还有呢？”
“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想平东厂，想动勋贵，奈何手中没有实权，他一定会拿荀家下手，培养羽翼。”
李照见转动着手中的毛笔，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他会先动荀家，再动户部？这不太对，荀家是户部的底牌，哪有上桌就掀底牌的。”
“上次在宫宴上，我见到周书玄就觉得，皇上一定不会先动户部。周书玄这个人太能忍，很难撬得动。不如断他根基，再连根拔起。”
“不管怎么算，你反正是要把你家云大人放到最后，看来你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啊……”
“云杳和梅卿晩都是刀，他们会互相牵制，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伤人，自然会留到最后。就像李家，不就是被他们两把快刀给斩乱麻了吗？”
李照见仔细想了想，“你说，我给周晏生个儿子，把他毒死，立云杳为九千岁，共掌朝纲怎么样？”
“你会被云杳吃得渣都不剩。”
“唉，这个皇后可真是没意思。”李照见将笔架上的毛笔一支一支取下来，摆成一排，取一个数一个，“安心当皇后，以后铁定被废……投靠金城，结局估计是当尼姑养老……站在勋贵这边跟皇上斗，要么被废，要么被云杳吃得渣都不剩……”
真是前途无亮啊。
“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走？”
我走到她桌案前，将那一把毛笔全部按进墨水未干的砚台的，“静观其变，让他们斗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这算哪门子解法？”
我笑了笑，“祖父曾经说过，越是龙争虎斗的局，越要懂得藏拙，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他当年就是不懂这个，所以只能回老宅等死。”
“那我赢定了，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她忽地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瘫在椅子上，将腿搭在桌上，“周晏那短命相，最多活四十岁。金城那心操的，活五十岁顶天了，云杳就更别说了……”
她忽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云杳……怎么了？”
“他一个死太监，多的是人要杀他，肯定活不长的！”
不对，李照见不是想说这个，云杳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走，带你去看我养的猎狗，高原上来的猛犬，可厉害了！”
李照见将话题岔过去，十分亲热地搂着我走。
我总觉得，云杳某些对待我的方式，和她很像。
不愧是云杳床榻之事的师父，花丛老手李照见，名不虚传。
我觉得管李照见养的东西叫作狗，真是侮辱了它们，那东西给她养的跟头熊一样，站起来到人的胸口高，脑袋有脸盆大，凶神恶煞，十分可怖。
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水牢里那种还不一样，这个腥味更重，是新鲜的血混着皮毛的味道。
李照见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个装满内脏的铁盆，用银钩将内脏送进铁笼子里，那三只大狗冲她摇摇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吞了那些肉。
口水滴到李照见手上，她淡定地将手伸进笼子，拍了拍它们的脑袋，“乖，等天气凉快点儿，带你们去猎场吃好吃的。”
别人带狗去猎场是去打猎，她是带狗去加餐，怪不得她以前从不参加围猎。
“小茶儿，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牡丹，这是二女儿铃兰，这是小三儿朝颜。”
三只大狗盯着我，似乎在思索我是不是它们阿娘带来的食物，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芒。
“京中也能养这种大狗？”
“京中自然不能，只是我家儿子是大将军府送来的，挂在将军帐下，算是编制内的军犬，日后有了战事要去打仗的。”一边说一边拍拍牡丹的大脑袋，“我们牡丹以后要给阿娘挣军功回来是不是？”
牡丹“汪汪”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说实话，我腿软。
李照见说的大将军不可能是分掌禁军的云杳和梅卿晩，各地镇守的将军她很难有机会认识，所以她说的应该是虎贲军的大将军庞冲。
庞冲是三朝元老，不参与任何党争，几个儿子都没进军中，京城各家都等着他死了分他家产，李照见竟然跟他有联系。
她这个人总能认识一些匪夷所思的人物，这大概就是李家都族灭了她还能继续做预备皇后的原因吧。
说实话，以她的本事，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看着李家垮台的，不然不至于从头到尾都不出手。
“铃兰刚怀上，你这段时间可以来喂喂她，等她生了我送你一只。”
我赶紧摇头，“不用，多谢。”
“你还别看不上，我的狗能杀人能碎尸，比一个营的侍卫还管用，别人求我我还不给呢！”
她的侍女过来，说长公主府来人了。
李照见想也不想，“说我病了，不见客。”
侍女退下后，她看向我，“周令月真沉不住气，你才来她就要人。”
我想了想，“其实你找个机会进宫一趟也好，金城现在满心想要回西南，还打起了内侍省闻若水的主意，所谋不小，不好激怒了她。”
“你放心吧，你都说她现在急了，她如果真想要你，会自己来的。”
“这不至于吧，她毕竟是公主……”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金城这个人是很高傲，但更看重利益，如果能把你搞到手，牵制周晏，就是让她跟你拜把子她也干。”
果不其然，公主府的人走了没多久，金城借着避暑的名义来了京郊，试图见我。
可李照见安插的人提前传了消息来，金城还没来她就带我出门，去大报恩寺烧香。
于是，我在大报恩寺的客居，“偶遇”了荀驸马的小妾，白晚江。
我以白氏女的身份和她相认，叫她一声小姨。
她说自己流落东南后被荀驸马养为外室，金城长公主一直不育，不知怎么找上了她，知道她是白家人后，逼她用乌丹给驸马生下了荀骠。
荀骠一出生就被金城抱走，她就被关在一个宅子里，不久前，金城一家进京请封，一个少年来带走了她，说能带她找到她儿子。
“那个少年眉心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痣？”
“是，姑娘可是认识他？”
那我能不认识吗，简直太认识了！
原来令俶上次离京，是去接白晚江进京的。
我和白晚江找了个亭子说话，李照见在一旁喂锦鲤池的小鱼，喂着喂着她就站了起来。
“小令令来了呀，真是好久不见！”
令俶没穿飞鱼服，也没配刀，做书生打扮，带着冪篱遮了半张脸——即便这样，还是被李照见远远就认了出来。
令俶取下冪篱，看见我在白晚江身旁，面无表情地继续靠近。
“九小姐，你带着徐茶这样大张旗鼓，生怕荀家找不到白氏吗？”
白晚江紧张地捏着帕子，一弯柳叶眉似蹙非蹙，其实她年纪并不小，比驸马大了整整八岁，可是这般柔弱可怜，天下男子怕是都难不动心。
白家女人据说都是这样，天生一副“狐媚相”，勾得君王动情肠，可惜那年乌丹事发，沉塘的沉塘，自缢的自缢，只剩下我母亲和白晚江活了下来。
李照见完全没有紧张感，她似笑非笑地说：“荀家世子的生母流落寺庙，我帮他们尽快找到，这样不好么？”
“李九，你若坏我东厂的事，怕没命进坤宁宫。”
“说得好吓人呐。”李照见夸张地捂住胸口，“小茶儿，云杳和令俶以前就这么吓唬你的吗？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由得低下头，却看见令俶腰间的玉佩，正是我还给他的那枚。
令俶动气了，“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反正大家都知道荀骠不是金城亲生的，何不把这件事挑开来说。”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们东厂不就是想把荀家吃下去吗，我不拦着你们，你们吃肉，我喝点汤总行吧。”
“是吗……”令俶看了眼白晚江，白晚江不是傻子，她知道我们都是想利用她，令俶是要把她藏起来，李照见却要把她光明正大摆出来，她自然会选择李照见。
毕竟她千里迢迢逃来这里，不就是想光明正大见自己儿子么。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愿九小姐心想事成。”
“令大人慢走。”
令俶走后，李照见将白晚江送上马车，说要带她去告御状。
她拉我到一旁吩咐，“金城很快就会赶过来，你在这里拖住她，务必拖到我们进宫面圣。”
“这样一来，荀骠的世子之位可能就悬了。”
“那又如何，世子血脉就是金城最大的把柄，虽说京中一直说她以庶充嫡，可苦无证据。有了白晚江，京中就有理由正儿八经派人去荀家调查，金城和驸马被扣在京里，京中的人去了，就算吃不垮他们，也能狠狠咬下一块肉。”
“可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我手下不是有你吗。”
“皇后进宫前，按律要配一个从二品宫令，光宗朝有例，这个宫令可以不从宫人中选，以聘任的方式在命妇中选拔，在皇后不便时代行。我前日已经跟太后请了旨，聘你做我的从二品宫令。”
“查荀家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怎么扯不上关系，李家的白玉观音案始作俑者是李大郎，大哥是庶出，他生母是荀家送来的歌姬，我身为李家女，怀疑白玉观音一事是荀家授意陷害，为了维护未来皇后的母族清白，派宫令前往调查，有何不可？”
我早知道李照见不简单，却没想到，她筹谋布局到了这般地步。
“所以你才要突然拉我来报恩寺见白晚江，一来牵制金城，二来打云杳和各大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时候将我塞进调查的队伍里，是不是？”
“小茶儿真聪明。”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打算的？”
“大概是……”她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大哥开始算计六哥的时候。”
果然，她是故意坐视不管李家倒台的。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你竟然忍心……”
“小茶儿，若是李家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我当上皇后会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懂吧。你可记得前朝羊皇后？她不就是这样，做了皇后，母家想篡位，最后儿子女儿被杀死在她面前，自己活活饿死在寝宫。”她忽地盯上我，眼神中那种锐利的锋芒又显现出来，“徐茶，你跟了我，也该做好和全世界对立的打算。”
“我明白了。”我想了想，忍不住叮嘱一句：“青龙卫白千机是云杳的人，你最好避开他。白晚江是我姨母，还请你尽量护她周全。”
“小茶儿有命，莫敢不从。”
金城来的时候，锦鲤池的鲤鱼吃得太饱，已经不搭理我了。
如果人能够鲤鱼一样，知道吃饱了就不吃了，该有多好。
金城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到我身边，她难得没有梳往日在宫中那种高髻，看着年轻五六岁。
如果我没记错，她比驸马小了近七岁，当日京中才俊任她挑选，她偏偏选了能力相貌皆不出众的驸马。她嫁的不是驸马，分明是荀家的权势。
“你跟云杳和离，本宫不意外，意外的是你竟然没有找我那皇弟。”
“光宗朝过去不久，我不愿做第二个白青罗。”
白青罗，母亲的长姐，二十五岁守寡，做了光宗的情人，当时光宗已经六十多岁，她用乌丹给光宗怀上了一对龙凤胎，做着当皇后的春秋大梦。
后来光宗因乌丹勾起旧疾暴毙，她连同腹中的龙凤胎被乱棍打死。
白家为谢罪，她那一屋子姐妹个个“以死明志”，有的沉塘了，有的自缢了，母亲当年本来已经与宿叔叔的侄子成婚，可以不受牵连，可那人怯懦，当即休了母亲。
母亲被休后不敢回娘家，回去就是死，走投无路之下，祖父顶着压力让父亲娶了母亲。
宿叔叔外出归来时事情已成定局，只能偷偷救下了沉塘的白晚江，隐姓埋名送去了东南。
我如果跟了周嘉月，宗法不会允许我这个臣子之妻进宫，那我就是第二个白青罗。
白家血的教训，我不可能忘。
“那你怎么也不愿意跟本宫去东南，反倒跟了李照见那混账？”
“回公主的话，我与九小姐一见如故。”
金城嗤笑了一声，“好一个一见如故。你也不想想，她能保你到何时，云杳那人阴毒得很，现在只是放你一手，等他哪天收拾你，李照见连个屁都不敢放。”
“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各凭本事。”
金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可知云杳当年是踩着多少尸骨上位的？”
“我知道他厉害……”
“不，你不知道。他进宫时不过是内侍省无品的阉人，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因他偷看贞娘，被罚在承天门前打了四十大板，大雨天一路从承天门跪到内侍所，谁都以为他会死，死了多好！死了就没人会说贞娘曾经指腹为婚的男子是个阉人，可他硬撑着活了下来。”金城说到这些时，语气既愤怒又有一丝害怕，“一个世家子，放下尊严在宫里做奴才，挨的巴掌比吃的饭多，你以为靠的是礼义廉耻君子自强？哈，怎么可能，我告诉你吧，他是靠杀人、背叛、仇恨活下来的。”
我隐约意识到金城如此忌惮云杳，或许是因为她也是曾经欺辱他的一员。
所以在云杳成长起来后，她害怕被报复，嫁得远远的，想让豪族荀家保护她。
金城是在权力漩涡中长大的女子，对于危险的预知要灵敏得多。
闻若水说过，云杳心里有恨，不把自己烧尽誓不罢休，我难免去想，究竟是多少的仇恨，能让一国公主都畏葸不已。
我回忆起云杳在宫中的模样，渐渐发现，越是对待仇人，他越是平和恭敬，像个真正的奴才。反倒是对周嘉月，对我，总是不掩饰他的病态和疯狂。
将这些想透了，就像一直挡在面前的面纱被掀开，觉得许多事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说到底，我并没有对不起云杳，从来都是他算计我，我连生气都不被允许。即便以后输给他，总能求得个速死，不至于受什么折磨。
金城这一番吓唬，反而让我轻松了不少。
“多谢公主提醒，我会小心谨慎的。”
见我油盐不进，金城维持不住笑意，“看来你是铁了心跟着李照见了……摆驾回宫！”
她的侍从们还没准备好马车，一匹快马急急来报：“公主，世子被人下毒，死在宫中了！”
“什么？！”
怎么会这样！
李照见那天顺利带白晚江进宫告御状，白晚江在太后宫里等自己未曾见过面的儿子荀骠。而荀骠如往常一样，去小厨房拿点心吃，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毒发身亡。
驸马和金城先后进宫，只见到皮肤发紫的儿子。
驸马生育困难，是用了乌丹才和白晚江生下荀骠，唯一的继承人，就这么没了。
白晚江等了多年，只等到一具尸体。
金城筹谋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宫中连夜彻查，找到毒害世子的元凶，却只是一个宫中女官，说是姐妹曾被贵太妃杖毙，为了报复毒死了贵太妃的外孙。
没有人信这个借口，宫里宫外许多人想杀荀骠，每个人都有嫌疑，女官身后必定受人指使。
可是查不下去了，那女官是孤儿，无亲族朋友，无银钱往来，除了当值，连话也少与人多说两句。
谁都知道荀骠是被谋杀，可最终也只有个宫女出来顶罪。
荀骠的死，仿佛一个讯号，预示远在东南的荀家一场大乱，甚至就在荀骠殒身的消息传回东南后，驸马几个异母弟弟就将驸马不能再生育的消息捅了出去，抢夺驸马的荀家家主之位。
驸马悲痛难当，直接病倒。金城失去了最大的底牌，没空管荀骠的死因，想立刻回东南稳定局势，偏偏又被丈夫的病拖住，只能一边照顾丈夫一边给荀骠办葬礼。
要知道，如果驸马也死了，她和东南的荀家可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到时候她真就只能留在京中，任人宰割。
这事虽然出乎所有人预料，但后续发展还是按照李照见的计划在进行。
周嘉月不久就下令，派臣下前往东南调查荀家以庶充嫡一事，以及评议荀家未来世子的册立。
我本以为他会派梅卿晩去，没想到他派的是闻若水。
我本以为云杳会让令俶去，没想到他留了令俶在东厂，自己亲自去。
而被驸马先行派回东南的，是宿叔叔。
直到我作为未来皇后的宫令，和他们登上一艘船，见到了宿叔叔，才有机会问出困扰许久的问题。
“宿叔叔其实是周嘉月的人，对不对？荀骠是你动的手？”
宿叔叔点头，又摇头，“他希望荀骠死，但我不同意。”
“那是谁干的？”
荀骠是我的表弟，和我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样，我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他的死没有那么令我悲伤，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徐茶，谁能从中获利？”
“除了皇上，就是云杳……”
“不止如此。”
“还有就是……荀家……他们的手伸不到宫里去……”
“徐茶，多看看身边。”宿叔叔摇摇头，对我的愚钝有些无可奈何。
身边？
我不由得看向窗外——尤三脱了上衣在江里洑水，随侍的梅藏白与刑部侍郎说着话，云杳在房间没出来，船头处，一身白绸单衣的闻若水正眯着眼晒太阳。
闻若水……
他因千妙弟子的身份不得两代帝王看中，一直龟缩在禁宫。
但他在金城进宫后多次拒绝荀家的示好，周嘉月不会不知道；而后，他利用我激怒云杳，云杳回去就遭遇刺杀；再之后，荀骠因点心暴毙，恰好是他养成了荀骠到时间吃点心的习惯。
现在，这个之前还在内侍所养伤的公公，代替周嘉月最信任的梅卿晩前往东南。
蛰伏多年，终于有了与云杳一争的资格。
原来是他。
在船上，大家各为其主，说起来个个身份尴尬，所以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可我没想到的是，云杳晕船。
云杳从小到大，从来没坐过船。
他一直在屋子里，我以为他是不屑和我们这些人见面，第三日晚上，李照见的信鸽来了，我大晚上出去送信，正好遇上他，他正扶着船舷，吐得天昏地暗。
吐出来的东西我看不清楚，但几乎没什么味道，看他那模样，估计根本吃不下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水。
尤三待他吐完了，及时递上茶水给他漱口，才喝了一口，他又开始干呕。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声音惊动了他们，云杳撑着船舷直起腰来，不知是月光的缘故还是吐得太多，我觉得面前的人瘦得过分。
“怎么，给李照见送信？”
都不用问我，他一眼就瞧出我在干嘛。
当然，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我还是要装装样子否定一下，“督公误会了，我是出来散心。”
云杳挥开尤三递过去擦嘴的锦帕，转头就走。
我不想和他牵扯，在他走后才对尤三说：“停船的时候你带他也去洑水试试看，能治晕船。”
尤三面露难 {MOD}，跟着云杳离开。
之后几天，云杳依旧在房间不出来，并没有和尤三一起洑水。我在船舷旁看着水中的尤三出神的时候，闻若水忽然靠近我。
“尤三是水乡出生，在水里比岸上灵活。”
我谨慎地四下看看，避免这人又套我话。
闻若水自顾自地继续说：“云杳就不同了，旱鸭子，师父抽坏了两根烟杆也没逼得他学会洑水。”
这怎么还回忆起师兄弟感情来了。
“你呢，你在水里能呆多久？”
“只能扑腾两下而已。”
闻若水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了。”
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等到了夜间，船上进了盗匪，用炸药炸烂了进水舱，众人不得不跳水逃生时，我才明白闻若水白天为什么问我那一出。
水里是不明身份的“盗匪”，船摇摇欲沉兵荒马乱，我感觉自己跳下去也是死，不跳也是死。
宿叔叔朝我冲过来，扔了一块小臂大小的木架子给我，也不知是哪儿砍下来的，“下水！”
说完，宿叔叔就跳进了水里，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我水性不算好，但并不怕水，呛了几口之后就抱着木架子装尸体，躲在暗处不让人发现，不知道过了多久，支援的官兵来了，我见他们一通砍杀，分不清是敌是友，也不敢出声。
直到天 {MOD}都亮了，照得四周的水都是红 {MOD}的，船上死的死，被救的被救，官兵来收尸的时候我才摇摇手，“这儿，这儿还有活人。”
事实证明，我的生存之道是很管用的，一船的随行官员死了大半，梅藏白重伤，尤三高烧不退，宿叔叔昏迷不醒，只有我和闻若水，除了感染风寒，几乎可以算是毫发无伤。
闻若水见到被抬回驿站的我时，问我身后的官兵，“云督公还没找到？”
“回大人，还在搜寻。”
闻若水话里有话，“是该好好找，哪怕是尸体也得找出来交差。”
我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本来就盯着我说的这话。
他在试探我知不知道云杳的下落？还是什么？
闻若水这人怎么这么多弯弯绕！
出事的地方离荀家已经不远，我们一行人在驿站休养，荀二爷荀三爷便带着府上大夫亲自来看望，顺便也迎接我们去荀家。
这就看出差别待遇了，宿叔叔面子上是荀驸马的人，他们便只是看看算了，闻若水代表的是皇帝，他们都想争取皇帝的支持掌控荀家，所以很是恭敬。
尤三人还躺在床上，就紧急给东厂送了信，等着令俶那边的反应。
可等了五天，身体最差的宿叔叔都醒过来了，云杳依然没有消息，我们的差事耽搁不得，一行人只得先赶往荀家。
我内心深处觉得云杳没那么容易死，可尤三失魂落魄的，确实是死了爹的模样，让随行的官员猜测，东厂这下子要易主了。
闻若水依旧很平静，日日催人去找尸体。
那种口气让人听了怪不舒服，就好像是在说，即便人没死，你们也要把他变成尸体弄回来。
尤三因为这事和他呛了几句，终归没有朝他动手，我还记得金城说过，尤三的九节鞭是他打的，武艺也是他启的蒙，即便如今对立，他也念着当年的情分。
荀家如今四房人，大房是驸马，二房三房是侧室所生，四房出生最低，是妓生子，但从当地百姓的说法来看，荀家最出 {MOD}的就是那位荀四爷。
到了荀家见了真人，我也不得不叹一句，从外表上看，荀四爷就已经把三个哥哥甩在身后。
荀骠以庶充嫡的事情证据充足，刑部侍郎一出手，很快就收集了完整的证据链，指证荀驸马用禁药乌丹与外室生育荀骠，以庶充嫡蒙蔽圣上，可以呈报定案。
接下来的事才是重点，关于荀家世子该由谁来做，是荀驸马过继弟兄的儿子，还是夺了他家主之位让他的弟弟做家主，这才是戏肉。
这下子，荀家、皇帝、东厂西厂、双面细作宿叔叔以及我，可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照见倒不想左右荀家家主的废立，她只是想我在这个过程中安插她的人手进去，从荀家这里获得足够的利益——主要是钱，荀家分管海上贸易，富可敌国，李照见如她所说，吃不到肉，喝点汤也行。
当然，这个过程中，还要把白玉观音案甩锅一部分给荀家，恢复李家的名声，洗白一下“无辜受难”的未来皇后。
我的任务相较他们简单许多，无非周旋于荀家几位爷之中，和谁都畅谈美好未来，表示皇后娘娘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然后趁机要码头和航线的关证。
荀家几位爷都表示好说好说，只要把荀驸马干下来，这都不是事。
但金城在荀家也不是一点势力不剩了，她的属臣据理力争，要求由驸马过继宗子。
宿叔叔在荀家潜伏许久，这个时候来了会心一击，把荀驸马和金城这些年干的事抖露出来，荀驸马一房目瞪口呆。
驸马本人还在京中病着，金城照顾丈夫回不来，这个时候宿叔叔反水，一招致命，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二爷三爷跟四爷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云杳终于回来了。
他出现的时候，我和闻若水宿叔叔都不惊讶，似乎除了尤三，大家都默认他这样的祸害是能活很久的。
“船上盗匪系荀家二房三房私兵伪装，杀害朝廷忠良，人证物证俱已查明，不日可回禀皇上，荀家继承人一事无需再议，应由四爷继承。”
云杳脸 {MOD}惨白，脚步虚浮，是重伤未愈的模样，可就是这般病怏怏的他，一旦出现，就容不得旁人违逆。
闻若水说：“督公一面之词，就能做主吗？”
“本座自有证据，不过不是你这种身份可以看的。”
“我代表皇上，自然看得。”
云杳冷笑，尤三过去扶着他坐下，我见他连腰带都松了，比起离京的时候虚弱太多。
而且身上也没有一点儿归尘香的味道，往常殷红如血的唇变得惨白。
“西厂梅卿晩尚不敢与我顶嘴，你算什么东西！”
“吾乃天子使臣，督公不过是西厂厂公，可敢自比天子？”
云杳抬起手要吩咐尤三，荀四爷却走了出来：“闻大人有此疑义，实属正常，相信各位大人都想要一查，无妨，我也相信二哥三哥不会做这种事，就请云大人将证据拿出，给各位大人一些时间查看。”
“本座要等这群废物？”
宿叔叔道：“两天时间即可，不会耽搁太久。”
云杳没说可不可以，起身就走。
荀家二三房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谁料不止没杀成云杳，还被他查了出来，满脸悲戚。
荀家也只有荀四爷一个拿得出手了招呼众人回房休养，安排查案等事宜，还贴心地给云杳安排了大夫。
用过午膳，众人就开始调查云杳找到的证据，云杳那间院子进进出出十来个大夫，看着热闹得很，我略关注了些，闻若水就淡笑着说：“不放心么，去看看吧。”
我才没有不放心！
闻若水这话一出来，众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闻若水是故意提醒他们，我才跟云杳和离，到底是谁的人还说不清呢。
这人总是这么阴，一点也配不上那光明正大的长相。
我在那里呆不住了，带着侍卫去海边散散心，“恰好”遇到了也在海边的荀四爷。
“徐姑娘，真巧，不如一起走走。”
“好啊。”
“我自幼在东南长大，从未去过京城，以前只听说京中繁华，见了徐姑娘，便知道所言不差，只有那样好的地方才养的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子。”
“也不见得，荀四爷在东南长大，论美貌，与云督公也堪一比。”我看着没有尽头的海面，被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我大胆猜了猜，四爷与云杳，很早就认识吧。”
荀四爷并不否认，“是，我们有很深的缘分。”
“我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荀四爷眯起眼睛，眼神变得阴鸷，“是这样吗？”
见我下意识地后退防备，他笑了，“难得有人看出我与他像的，毕竟一个是东南荀家的妓生子，一个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东厂厂公。”
的确，荀四爷气质温糯，和闻若水一样，不笑也带了笑意，而云杳则总是阴冷讥诮的模样，如果不是曾经日夜相处，我也看不出，二人的轮廓如此相像。
既然被我看出来，荀四爷也没打算隐瞒，“我母亲是祝家小姐，云杳么，是祝家后人，我们是表兄弟。”
“祝家……”
“你不知道也正常，在你出生前，祝家已经覆灭了。”
我想起闻若水说的话，“云杳以前，是……祝风鸾？”
“我以前从未听祖父说过祝家。”
“你是徐无伤的孙女，他不会向你提祝家的。”
我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祝家是因为西临党灭的吗？”
“正是你祖父下的手。”荀四爷即便说起这种家族覆灭的大事，也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内容。“你祖父因击败了祝家，受到党魁赏识，成功统领西临党。”
所以云杳本该是京中的贵公子，和出身高贵的李贞娘成亲，继续祖辈的显赫生活，却因为祖父，成了宫里人尽可欺的太监，甚至连看李贞娘一眼也会被罚……
“不必太过在意，他能放你和离，就说明不想在你身上报复。”
不，他其实已经报复过了，他设计陷害父亲，让父亲不得不把我送给梅卿晩做妾，我那时候以为他只是想离间梅卿晩与周嘉月，没想到是因为祖父……
“这些事就算我不说，以后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你，添油加醋的，怕让你更恨云杳，我这表哥虽说仇人不少，不过我还是不愿你太恨他。”
荀四爷轻摇折扇，“不为什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上，贴心地用折扇为我挡住阳光，“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们找个背阴处说话吧。”
“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别急，说完了云杳的事，还有皇后娘娘的事。徐茶，我们再好好聊聊我可以给皇后娘娘什么。”
当晚，我又向京中送了一封信，将云杳和荀四爷的事与李照见说清楚了，还将荀四爷给的条件也给了她。
荀四爷有云杳的支持，得到荀家的几率陡增，而荀四爷也愿意给出优厚的条件——远高于荀二爷荀三爷，我觉得李照见不会拒绝。
送出了信，我拿出荀四爷给我的玉盒看了许久，最后又放回行李箱。
荀四爷跟我说，若我有一日动了杀掉云杳的心思，就打开这个玉盒看看，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荀四爷与云杳此前从未见过，都是书信联络，可我觉得荀四爷很了解他，这或许就是血缘的奇特之处。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个盒子。
宿叔叔拖延时间没什么效果，荀家派兵截杀我们的事铁证如山，二房三房无可辩驳。
云杳拟好了奏章，请求废驸马爷的家主之位，立荀四爷为嗣。
与奏章一同送去的，还有驸马和二爷三爷的一系列罪状。
东厂陆续来了许多人，“代掌”荀家产业。
云杳很少出门，似乎伤情严重，一日三餐都在喝药，许多事只能尤三去交接，我以前觉得尤三驽钝，没想到是小看了他，这次没有云杳令俶挡在他前头，他竟也做得很好。
实际上，眼下无论李照见回信与否，我们都只能同意荀四爷上位了，但我依旧要等她的回音。
宿叔叔和闻若水消停了几天，我有心关注，奈何人手不够，没想到一日晚上，忽然收到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今夜切勿外出。
字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以为我会认不出来，可写字条的人太笨，忘了掩盖纸上的香味。
自从被闻若水坑过，我很关注味道这东西，一下就闻出了上面的梅香。
我找到梅藏白，问他为什么给我这个字条。
梅藏白慌张否认：“没……没有……”
“快说！”
梅藏白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和盘托出。
原来此次皇上之所以让闻若水代替梅卿晩来，就是要闻若水杀掉云杳，无论何种方法手段。我的院子和云杳的院子离得近，他担心我被误伤，特意提醒我。
“你还知道什么？闻若水来杀云杳，提了什么条件没有？”
梅藏白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支开我。我就记得干爹说，闻若水一直想杀了云杳，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做。徐茶，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感谢你为我家伸冤，你不能把这告诉云杳，不然……不然我就……”
这傻小子，想了半天也没不然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反复强调，不能把他供出去。
梅卿晩那种货 {MOD}养出这么单纯的梅藏白，真挺令人意外的。
我回了自己房间，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杳身边有尤三，荀家又有荀四爷，他不会出事的吧……
可是，闻若水既然要杀他，一定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莽撞动手的。
他会死吗，他死了之后，局势会怎么变化？
令俶不一定能接下东厂，西厂势大的话，周嘉月就能够染指禁卫兵权，这样一来，宫中的李照见就没有优势了。
不行，云杳不能死！至少在李九进宫站稳脚跟前，他需要活着。
想明白这一点时，四处都已经点灯了，外面没有任何异样，一点都不像有一场阴谋即将展开的样子。
我走出院子，看见云杳的院子还亮着灯，我问他们尤三人呢，侍卫说尤三跟着荀四爷去海边了，今日不回来。
果然，是挑好了时间的。
我没有去云杳房间，直白地与闻若水为敌实在是不明智，我让伺候的丫鬟拿来一柄琵琶，打开窗户，弹奏起《十面埋伏》。
希望云杳能听得懂我的暗示。
一直弹到月上中天，星辰黯淡，云杳的院子里传来极短的金属铮鸣声，而后四处都点起了灯。
侍卫们跑动时盔甲的声音杂乱无章，显示着一切的急迫。
侍女推开门，“宫令大人，有刺客刺杀云督公，被抓住了，请您移榻他处。”
我跟在侍女身后往外走，在院外刚好看见尤三扶着虚弱的云杳，云杳脸上有三道整齐的血口子，披着一件宝蓝 {MOD}斗篷，明明是炎热的夏季，火把照得院子透亮，他看我的时候，我却总觉得他很冷。
尤三也见到我了，他下意识地朝云杳看去，似乎是想告诉云杳我在看他。
荀四爷也在院外，冲我微微颔首。
当夜，闻若水因夜半刺杀云杳被活捉，关进了铁笼子，京中的旨意也来了，立荀四爷为家主，命云杳等人立即携荀四爷嫡子回京复命。
至此，东南一地，被李照见和云杳分而控之。
回去时依旧是乘船，荀四爷的儿子太小，蓦然离开了父亲，一路都在哭。
云杳从没去看他一眼，并不在乎这个暗地里的侄儿。
这个孩子和荀骠一样，都是大人斗争的工具，如果他能长大，将来也会卷入这样永无止境的权力漩涡，所以大人们已经学会不为这种孩子付出过多真心了。
闻若水被关在铁笼子里，嘴里塞着口枷，手脚被锁，放在烈日之下，让他痛苦，却也不许他自尽。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了的白绸衣，因为用刑肩头伤口破裂，又开始往外渗血。
云杳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刺杀他的下场。
宿叔叔得知当日的事，很生我的气，不肯见我，梅藏白也说我对不起他，躲在房里祈祷梅卿晩不会大义灭亲。
只有尤三，躲在我的房间，通过我的窗户偷看闻若水。
尤三和我说，闻若水想死，但是云杳不准他死，语气里满是心疼。
尤三其实也受了伤，闻若水那天用自己做出的武器偷袭云杳，一发弩箭十支钢针，三支被云杳躲了，还有七支，被尤三用身体挡住了。
云杳明明只有脸上被划伤，却显得比尤三还虚弱，尤三说，那是因为闻若水真的想杀他，让他伤心了。
“他们为何这样不可开交？”
“我不能说，督公不让任何人提。”
我拍了拍他的头，见他实在可怜，就对他说：“我去给他送顿饭，让他轻松一会儿好不好。”
尤三低着头点了点，连说可以都不敢。
我去厨房拿了饭，走到那铁笼子那里，让守卫解开他的口枷和手链，将饭菜送进去。
闻若水没有接，而是抬头看着天。
“你在晒太阳吗？”
“宫里的太阳没有这么暖和。”
“我也觉得。吃点东西吧，尤三看不得你这样。”
“反正快死了，不吃了。”
“你……为什么那么恨云杳？”
闻若水终于看了我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我以为你也恨他。”
不好说。曾经很恨，但知道祝家旧事后，又觉得我们立场不同，不好谈爱恨。
“云杳很怕你，你知道吗？”
“啊？”
“云杳很怕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你为了徐阆和徐无伤，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而他当年为了活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打死在殿前，亲手把他爹的尸体扔进乱葬岗，回宫还要擦干眼泪，叩谢皇恩浩荡。他怕你，你做得太对了，显得他是个畜生。”
我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碗，颤着声问：“怎么会这样？”
“为了李贞娘的名声，李家一直想折磨死他。”
闻若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都是云杳的血泪，那里面的因果太重，我连听都觉得难受。
“是师父提拔了他，给了他往上爬的机会，可他亲手杀了师父，狼心狗肺，我死都不会放过他。”
“哦，一个死人能把本座怎样？”
云杳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我低着头，没有回头去看他。
闻若水舔了一下起皮的嘴唇，只有那一瞬间，他才有一丝凶狠的模样，“本想让你死在我的武器下，试试万箭穿心的痛苦，结果被你躲过。那就让你在归尘香中受更久的折磨，一点点疯狂而死，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区区归尘香，你以为我离了它就活不下去了吗？”
“你杀了那么多人，手下那么多冤魂，没有归尘香，你睡得好一个觉吗！云杳，我不会放过你，死都不会放过你！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
云杳喉头动了一下，忽然吐了一地的药汁出来。
一直默默注视的尤三冲过来，云杳不让他扶自己，“我自己会走。把他的口枷戴上，一个罪人没资格开口说话。”
云杳走后，侍卫要重新给闻若水上口枷，他最后跟我说，“晚上给我弹会儿琵琶，我想听。”
“好。”
晚上我抱了琵琶，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弹琵琶，那晚上月光很亮，我看见梅藏白给闻若水送了饭，他们说了几句话，梅藏白离开后侍卫准备再次把他锁上，闻若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口型说“谢谢”。
然后，他表情一怔，侍卫们去掰他的嘴巴，里面淌出许多血来。
他就那么死了。
回京后云杳等人要进宫复命，我却不用，直接回了李家。
李照见正在作画，她的一众美婢衣衫半解站在花丛中，场面好不香艳。
在她脚边卧着四只花 {MOD}各异的幼犬，只有砖头大小，呼呼大睡，样子煞是可爱。
我问她：“这是铃兰生下的小狗？”
李照见放下画笔，让婢子们散了。
“别说了，铃兰那不孝女不知道哪次打猎勾搭了别家土狗，生出一窝杂种来，这几个肉球能保卫个啥，浪费我那么多好肉，真是……”
她轻轻踹了小狗一脚，一只纯黑 {MOD}眉心一点白 {MOD}的奶狗伸出爪子推了一下她，似乎是怪她吵了自己好眠。
我蹲下去戳了一下它眉心上的白点，“挺可爱的。”
“送你？”
本来是想拒绝的，可这只小狗实在眼熟，这眉心一点白，这飘逸的眼线，以及黑 {MOD}的皮毛——好像令俶啊！
“好啊，这只给我养，就叫它小铃铛。”
李照见轻笑一声，抓着小铃铛的后脖颈子扔到我怀里，“走吧，去书房。”
在书房里，我将这一趟发生的事慢慢讲了，虽说信里都有，毕竟缺少细节。
李照见这次在东南扎了根，钱是有了，下一步就准备探一探兵权。
她想在进宫前做好万全准备。
说完这些，我又将闻若水的事讲了，“你知道云杳和千妙究竟是怎么闹翻的吗？”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哟，小茶儿去了一趟东南，胆子也大了。”
“我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吧。”
李照见拿笔管敲了敲脑袋，仔细回想，“当时不是光宗因为乌丹驾崩了么，千妙想拥立个幼主，云杳怕文臣不服气闹起来，支持先皇入宫。后来果然是先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千妙这样的，能安稳退下来就很难得了，云杳当时是给了他机会的，可他舍不得权位，便又把祝家的事提出来了，说云杳是罪臣之子，不能执掌东厂。师徒夺权，好不热闹。
云杳在朝上跟皇上发誓，他此生都是周家的奴才，不记得什么祝家，才顺利接替千妙成了东厂厂公。他一上任，就把千妙给剐了。”
李照见放下毛笔，给自己倒了口茶水喝，“这些事你不知道也正常，千妙死得太惨，自那以后谁都知道别招惹云杳，更别提祝家的事。他原本是叫祝风鸾的，我记得小时候贞姐姐还拿两人名字算过，说是天定姻缘，神仙眷侣，江湖骗子果然不可信。”……
朝廷上奏对完毕后，皇上下旨，金城长公主和驸马以庶充嫡，罚禁足公主府半年，驸马夺去家主之位。宿子规有功，封为户部尚书，原本的户部尚书周书玄调任为兵部尚书。
荀家出事后，周书玄再也不能霸着户部了。
礼部的皇后典仪准备完毕，李照见年底就能进宫大婚，李家也开始忙碌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东厂却没有趁胜追击，往户部安插人手。
因为云杳一下朝就病倒了，告病在家，一应事务由令俶代理。
是因为归尘香么？
帝后大婚之前，宫里的刘昭仪查出来怀孕两个月。
我正在替李照见试皇后礼服——她嫌礼服穿脱麻烦，每次总是让我试穿，她听到这个消息面不改 {MOD}，只是说了句：“生的下来才算本事。”
公主府的探子来报，说驸马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驸马毕竟用过乌丹，那东西折损阳寿。”
李照见在我背后给我收紧腰带，对着铜镜，能看见她眼底的不耐烦，“早该死的废物。”
“如果说驸马死了，金城或许会改嫁。”
“她休想。”
事关金城，她总是特别容易激动，我不得不转身对着她说：“你要想清楚，金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如果她改嫁有实力的家族，比如军中世家，到时候又是桩不小的麻烦。”
“你有什么想法？”
“我相信周嘉月也不想金城再嫁，驸马要是死了，两条路子，一是让周嘉月给她指婚，嫁我们的人。二是以赡养皇姐的名义将她接进宫，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嗯，有理。”
我回头，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衣袖，她忽地将头靠在我肩上，拿我当架子搭着。
“徐茶，金城永远不可能像你这样，温温柔柔地同我说话。”
我心想，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如果你对我有那种意思，我也难受，何况金城还是公主……
“周令月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
“金城如果不是公主，你李九小姐会多看她两眼吗？”
“会啊，她从小就好看。往那儿一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别的小孩只是可爱，她是好看。”
“清醒点，她是长公主，你是皇后。”
“徐茶你真讨厌。”
帝后大婚那天，我作为宫令全程参与，周嘉月穿喜服的样子和我当年情窦初开时幻想的一模一样。
明明过去没几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走入大殿时见到我，有些醉意的眼里闪过隐痛，才刚向我的方向走了一步，我就提醒他皇后在等着了。
周嘉月走过我时，握了一下我的手，他走后我张开手，发现他给了我一朵缃 {MOD}头花。
很久前的款式，上面的丝线都有些泛黄。
我记得这花，是十几岁时他送给我，我又还给他的。
原来他都留着。
周嘉月大婚当日，驸马病逝于公主府，第二日周嘉月下令，未免皇姐过度悲伤，着金城长公主周令月丧事后进宫居住。
作为皇后的宫令，我有随时出宫的自由，所以李照见许多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我在宫里住的时候不多。
她和周嘉月大婚后，夫妻俩相敬如宾，很是客气，周嘉月最宠爱的依旧是刘昭仪，不对，刘氏怀孕后已经升为刘妃了，李照见充分展现了皇后的大度，只要周嘉月初一十五和她睡，其他的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白晚江在驸马死后，被周嘉月开恩，恢复民籍，赐了些银两放她自由，但她自己走不出荀骠去世的悲伤，在报恩寺做了居士。
我因为能出宫，所以有时也会去看望她。
有一次遇见了白千机也去看她，才想起很久之前的宫宴，白千机曾说过要与我叙旧的。
我刻意避开东厂的人，结果还是没躲过。
白千机告诉我，云杳依旧病着，如今东厂是令俶主事。
“他的病已经半年了吧。”
“是，听闻病情反复，有时好好的，有时却出不了门。”
“你这半年有见过他吗？”
“见过两次，大人瘦了很多，脸 {MOD}也不太好。”
“你还闻到过他身上那种香味吗，就是很浓的那个味道。”
白千机摇摇头，“想来是病中，大人没有用熏香。”
李照见曾经说过，云杳活不长，闻若水也说他会一直受折磨，那是不是说李照见也知道有关归尘香的事？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回了宫，连寝宫外面没有丫鬟守着都没发现，自顾自地推门进去，看见了金城和李照见单独在一起。
金城被李照见按着手腕压在美人榻上，披帛掉在脚边，露出雪白的肩头，李照见穿着寝衣，衣襟大敞，脖子上的红宝石珍珠项链落在金城下巴上，仿佛一个缠绵的亲吻……
蓦然看见我，金城激动地推开李照见，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李照见被她推到地毯上，她舔着裂开口子的嘴角，很是放肆地踩着金城的披帛，“怕什么，徐茶是我的人。”
金城的发髻散了，她一面慌乱地去捡披帛，一面捂着头发，她这辈子可能也没这么失态过，终是不解恨地骂了一句。
“你就是个疯子！”
李照见站起来去内殿穿衣裳，“小茶儿，帮她梳下头。”
金城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出去是说不清的，只能愤愤地坐到妆凳前，我过去帮她散开发髻重新梳好，李照见换好衣服出来，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一个簪子插到发髻上。
那簪子我见她戴过许多次，特别是在李家穿道袍的时候。那是一个纯金的月牙形状的簪子，簪柄上雕着花瓣形状的纹路，工艺粗陋，我一直觉得那是她自己做的。
金城抬手就要扯下，李照见不许，“你要敢扔我就亲你，当着徐茶的面。”
金城瞪了她一眼，整理好衣裳就走。
她走了后李照见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用手撑着下巴，拿着我手里的梳子端详许久。
“今天去哪儿了，身上一股灰尘味。”
“去看白家姨妈了。”
“哦，她还好？”
“多谢关心，她挺好的。”
“那你怎么一脸愁容，跟死了男人一样？”
“啊……我……我遇到白千机了，他说云杳一直病着，我猜测是不是跟归尘香有关，你知道归尘香吗？”
李照见“啧”了一声，“知道。闻若水给云杳做的香，说是能安定心神，但是那玩意儿用久了上瘾。”
“上瘾？可我和云杳在一处那么久，我一直闻着那个香也没有上瘾。”
“不一样，云杳用归尘香是服用，香味从身体里散发出来，所以上瘾。正常人闻着味道是没事的。”
“如果他不用了会怎么样？”
“不用？”李照见冷漠地说：“会生不如死。”
之后几个月，我在宫里都没见到云杳，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还有人说他被令俶控制住了，已经成了傀儡。
偶尔在禁宫遇到令俶，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眼看刘妃肚子越来越大，李照见却稳如泰山，不仅不急着怀上孩子，还经常与金城纠缠。
御花园、藏书阁、寝宫、甚至宫宴上，李照见在各种场合勾着金城不放，这种事情一旦发现就是死罪，我日日提心吊胆，可李照见满不在乎。
她简直沉醉在这种刀口舔血的危险情爱中，浑然不觉金城从没有主动找过她。
直到刘妃生下了皇长子，她才有些着急，开始算着日子往御书房送汤，想尽早怀上周嘉月的孩子。
然而即便是皇长子诞生这样的日子，云杳也没有进宫庆贺，东厂只有尤三来了，我拦住他问云杳到底怎么了，尤三不像令俶一样什么都不肯说，他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红，告诉我：“不太好。”
“没找大夫看吗？”
“看了，只是……”
梅卿晩带着梅藏白过来，尤三立即闭口不说。
梅卿晩揶揄我：“没想到宫令大人如此关心督公，两位即便和离，情义却是不浅。”
我心情很差，不想和他周旋，直接说：“我们是和离，自然还有情义，不比有些人，同床异梦十余载。”
“你！”
梅藏白拉了一下梅卿晩袖子，暗暗指了指周嘉月的方向。
梅卿晩冷笑：“那本座就日日祝祷，老天保佑我们云督公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功夫不负有心人，皇长子满月的时候，李照见诊出身孕。
那天，已在佛堂闭关很久的太后叫了李照见过去，还让宫人抱去了皇长子，李照见以为自己这姑母要与她筹谋些事情，我却觉得不对。
为何叫皇后去，还要带上皇长子？既然皇长子去了，刘妃怎么不去？
我表达了我的疑惑，李照见说我太过小心了，但还是让我去刘妃那里看一看。
谁知刘妃并不在宫里，宫人说她去御书房给皇上送点心了。
我从来不往周嘉月身边凑，于是找到了梅藏白，让他留意御书房那边的动静。
梅藏白人是傻了点，但办事很认真，当即带人去了御书房，亲自伺候。
我人还没坤宁宫，就听见御书房闹起来了。
“不好了，皇上中毒了！”
我冲回御书房，见一堆人围着周嘉月，刘妃被押在一旁，脚边是打翻的瓷碗。
梅卿晩在吼太医：“皇上要是出事，你们全是死罪！”
随即转身对着刘妃就是一巴掌，丝毫不管那是刚生下皇长子的宠妃。
“你下的是什么毒！快说！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刘妃的脸上隆起指痕，鼻血都被打了出来，发髻散开，簪环掉落一地。
她冷笑着看周嘉月，眼中哪里还有往日那种温柔小意，分明满满的都是恨意。
“大人，皇上呕血了！”
梅卿晩回身看周嘉月，他嘴唇已经发青，毒性弥漫速度极快。
我不知何时挤了进去，冲梅卿晩说：“必须找到解药！”
梅卿晩吼着：“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去太后那里找。”
“我说，去找太后。”
梅卿晩看了一眼刘妃，发现她已经停止了笑，诧异地看着我。
“藏白看着这里，我去找太后！”
我走到周嘉月身边，听见他正在喃喃自语：“母妃……对不起……母妃……”
梅藏白六神无主，我不得不吩咐他，“当心宫里乱起来，紧闭宫门，安排禁卫巡视各宫，把刘妃关押起来。”
“好！”
刘妃被押走前冲我说：“没用的，他死定了。”
“他照顾了你许多年。”
“我不稀罕！”刘妃神经质地吼了一句，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不稀罕他的好！伪君子！”
一刻钟不到，梅卿晩带着一瓶子药回来，他跑得太快，头发尖都在滴汗。
“皇上吃剩的东西呢？”
梅卿晩拿起洒在地上的碗，想也不想就把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然后吞了一颗药。
他这一切做得太快，我们都来不及拦他。
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梅卿晩对周嘉月这样忠心，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十几息后，梅卿晩说：“没事，快给皇上服用。”
服下解药后，周嘉月吐出一些白沫，脸 {MOD}渐渐恢复正常。
梅卿晩腿一软，晕了过去。
“谁能想得到，太后藏得这么深。”
李照见任宫人为她换寝衣，然后让她们全部退下。
她走到床边，看着襁褓中的大皇子，稚子无辜，大皇子什么都不知道，还冲她笑。
“你那天一说不对，我立刻让宫人戒备，自己带了武器去太后那里，只是我还是不敢想，太后竟然想杀了皇上拥立大皇子，继续垂帘听政。”
她摸了摸还没有隆起的肚子，“还好我能够自保，不然这个孩子怕是没了。你是怎么发觉的？”
“我第一次进宫时，太后很不喜欢刘昭仪，可直到你进宫，刘氏依然是最受宠的女子，这不合理。她是太后，送其他美貌宫女给皇帝也好，把刘氏留在自己宫里念经也好，只要她想，有一万种方法不让刘氏怀孕，可刘氏生下了皇长子。”
“当局者迷，我们都不如你看得清。”
“我还看懂了一件事。”
“当年的刘妃巫蛊案，应该与周嘉月有关。”
李照见不由得笑了，“徐茶，你聪明得过分了。不错，当年周嘉月为了做太子，告发刘妃巫蛊案，以此做投名状，被太后收养。他这样连自己养母都陷害的人，太后如何能不防他？如果我猜得不错，太后一早就培养了小刘氏，长大后送到周嘉月身边，故意做出厌恶小刘氏的模样，周嘉月就更加宠爱了，等到小刘氏生下皇长子，毒死皇帝，她再把我的孩子打掉，不就可以分毫无伤地抱着皇长子垂帘听政？”
说完这些，李照见不由得感叹：“布局十余年，不愧是我李家女人，要不是你，她已经成功了。”
“太后最后会如何？”
“会有个全尸的，这种丑事不能公之于众，你放心。”
“那贵太妃呢？”
“你什么意思？”
“要防着贵太妃成为第二个太后，一定要断了她做太后的路子。”
“明白了，我等会儿就去见皇帝。徐茶，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不用，你已经给了我许多。”
李照见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我想起来了，梅卿晩还病着，此次他救驾有力，你代表我去看望他，赏赐些东西。顺便也去看看云杳吧。”
“我不……”
“与其到处打听，何不去看一眼，他哪天死了你也不后悔。”
李照见说得对，我该去看一眼的。
我先去看了梅卿晩，他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为周嘉月试毒，身体垮得厉害，我去的时候不止梅藏白守着，连李贞也在他病床前给他喂药。
我还从未见过笑得那么傻气的梅卿晩。
以前他们总说梅卿晩和云杳美得不分伯仲，我觉得云杳比梅卿晩好看多了，现在才知道，那是梅卿晩没笑。
他笑起来就像画里的花上了颜 {MOD}，美极了。
毕竟是凭借美貌被周嘉月选中的人呐。
李贞还和从前一样，矜贵优雅不苟言笑的，她替梅卿晩谢过皇后送的东西，和我客气了几句。
“今天才知道原来梅督公笑起来这样好看，只有你守着他时他才这样笑吧。”
李贞冷淡的表情没有变化，“别开这种玩笑。”
李贞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我，她是李家女子中嫁得最差的一个，可我觉得她也是最自傲的一个。
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接受梅卿晩。
我又去了云家，管事的说云杳身子不适，不见客，我都要走的时候，尤三骑马回来了。
一见到我他就亲热地拉着我，带我进去，管事的不敢拦他。
走到卧房外，我仔细辨别，的确是没有闻到一点归尘香的味道。
尤三敲了敲门，“干爹，皇后娘娘让干……徐宫令来看你了。”
尤三犹疑地想再说什么，我直接说：“云杳，你确定不见我吗？”
“徐茶，你以为你……很重要吗？”
我顿了半晌，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变成了一句质问：
“我不重要吗？”
屋里传来碰撞的声音，尤三立即推门进去，我也跟进去，然后发现云杳四肢都被绑在躺椅上，汗水把身上打湿，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手腕脚腕都被勒出了血印子，他浑身颤抖着，嘴唇都被自己咬破，却坚持不肯叫出声来。
见我们进来，他吼着：“滚！”
尤三给他倒水，他又吼了一声：“滚！”
“这是……怎么回事……”
“徐茶你滚……你哭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去摸他的脸，他躲开了，我碰到他的额头，只觉得触手滚烫一片。
“你一直在戒归尘香？”
他不说话。
“除了这样，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的呼吸喷在我手上，“你总是这么讨厌，别看，别问，和其他人一样等我去死不行吗？你不是很恨我吗，那就继续恨。”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来了。”
“尤三，带她出去。”
“干爹不总是这样，隔几天才会，现在比半年前已经好多了。”
“嗯，你回去吧，不用送。”
“干娘……”
“叫我徐宫令。”
“徐宫令，你还会来吗？”
“不来了。”
李照见生下一个皇子，她和我都知道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我们严防死守到皇子出生，一直风平浪静。
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
皇子诞生后第十一天夜里，宿叔叔为巡视东南离京，兵部尚书周书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逼宫，庞将军的军队被拦在宫门外。
梅卿晩本来带着西厂禁卫护驾，却被李贞偷了令牌，设下埋伏全部伏击在宫道上。
这件事也是我之后听说的，梅卿晩从未防备过李贞，李贞也没有一点犹疑的站在宫墙上，下令侍卫放箭，把他和他的禁卫都射成了筛子。
梅藏白说，梅卿晩喝醉了酒，说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李贞手上，只希望李贞让他死得好看点。
可惜终究还是没实现。
那时，李照见把大皇子给我让我带他逃出宫，她和二皇子躲在宫里。
我在出逃的路上遇上了梅藏白带的小队和打扮成太监的周嘉月，我们从宫里狗洞钻了出去。
结果一出去，又被另一队人团团围住，直接一锅端了。
我们被蒙着眼睛带到一个无人的庄园，怀中的大皇子被抢走，我和周嘉月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
一连过了三天，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我们两个被遗忘在这里了。
第四天夜里，院子外面传来马蹄声，院门打开，穿着铠甲的将士举着火把围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进来。
还没靠近我就认出了他。
云杳比之前更加瘦了。
云杳走进屋内，点燃了屋内的火把，火光下他的下巴显得特别脆弱，嘴唇也看不出一丝血 {MOD}。
他没说废话，直奔主题。
“宫中已经被贵太妃把持，现在只差找到你，杀了你，周书玄和贵太妃就可以……咳……立二皇子为太子，把持朝政。”
我忙问：“皇后呢？”
“没死。”
他看着周嘉月，猝不及防地笑了，不像是笑他，倒像是笑自己。
“现在能与他们对抗的，只有我。我给你两个……咳……选择。”
他拿出一颗药来，“这就是刘氏给你下的那种毒，你把它给徐茶吃，杀了徐茶，我带你回宫，让你继续当皇帝。你不愿给徐茶吃，我就带着大皇子回宫，拥立大皇子做皇帝，从此以后……”
他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我：“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死人’，天高地阔，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没人在乎你们了。”
“云杳，你带朕回宫，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你就把这毒药给徐茶吃。”
“周晏！我不是跟你谈条件，我，让，你，选。”
他一字一顿说完这几个字，周嘉月就看着他手中的药出了神。
“我喜欢徐茶的……我不能杀她……我不能……”
他崩溃地捂住耳朵，“可我是皇帝啊……我必须是皇帝……母妃没了……岫儿也没了……我是皇帝……”
他忽地看向我，眼角落下泪水，“徐茶，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
“可是，我是皇帝。”
“所以……你想我死吗？”
“我不能……”
我问云杳：“凭什么就他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我想活下去。”
“我不让你选。”
我笑了，“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对你的确不重要，也毫无意义，你想我死？好啊。”
我冲过去拿走那颗药，吞了下去。
“云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去问你要不要娶我。”
“是吗，我也很后悔。”
我觉得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变得模糊，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倒在地上，心想，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天枢九年，兵部尚书作乱，东厂督公云杳力压逆贼，携天子回宫。
贵太妃在最后一刻生出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在饭食里下了毒药，想要毒死李照见和二皇子。
她没料到的是，金城害怕李照见死在宫变中，日日守在她身边，每一顿饭都由她亲自试毒。
贵太妃的毒，毒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没人知道不可一世的金城为何会在最后那样维护李照见，我一直以为她恨透了李照见，会跟李贞杀死梅卿晩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掉她。
原来我真的不懂她，而李照见懂。
等周晏回宫，李照见不同意杀掉贵太妃，贵太妃最终得以出宫，入寺庙静修，此生不得回。
周书玄犯上作乱，十恶不赦，诛九族。
梅卿晩救驾而亡，追封忠勇侯。
云杳加封摄政王，统摄政务。
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周晏因疾病缠身，授意皇后李照见协助他批阅奏章，第二年，下旨皇后参政，二圣临朝。太师宿子规请辞归乡，开设书院，传道授业。
三年后，云杳病逝，尤三接掌东厂。
同年，周晏病逝，皇后李照见以太子年幼为由，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陵，成为天下第一位女帝，此后数十年的盛世，由她开创。
新皇登基，举国上下沸沸扬扬，四处都在谈论这位女帝。
只是遥远的西南山城里，消息传得慢些，人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几年前在这里开茶馆的外乡人从渡船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急忙往回冲。
“徐茶！徐茶！”
“怎么了？你跑得跟有人追魂似的。”
“皇后……皇后……皇后当皇帝了！”
“什么？梅藏白你给我说清楚，李照见当皇帝了？”
“嗯！千真万确！”
我一边拿干抹布擦茶杯一边思索，“那太子怎么办？”
“还是太子啊。”
“也对，太子也是她儿子。”
这件事我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李照见真的做了皇帝，这个疯子，永远都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听了消息就回来了？让你买的鱼呢？”
“啊……我忘了……”
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人家当皇帝给你什么关系，你不买鱼咱们中午吃什么，吃你啊？”
“我这就去买么。”
“算了，不指望你。”
我拿了一吊钱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路过一辆马车，看着不甚起眼，和山城里的普通马车差不多。
可走了几步，我想起了什么，马上返回去。
我推开车夫，一把掀开车帘。
车上的令俶抱着剑，拿着麒麟玉佩在手心把玩，他旁边坐着云杳，大热的天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股浓烈的归尘香味扑鼻而来。
“可算是发现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带他走了。”
“你怎么还给他用归尘香，不是不能用吗？”
云杳说：“不怪令俶，不用归尘香，我没办法活着到这里。”
我愣住了，心情再次跌到谷底，“还是治不好吗……”
“我这种祸害，不用活那么久。”
令俶将玉佩扔给我，“让让。”我避到一边，他直接抱了云杳下来。
云杳站稳后牵着我的手，我们共同握着那枚麒麟玉佩。
“以后别再还给我了，陪他走走吧，为你受了五年的罪不敢死，用了那香瘾更大不用又要死要活，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令俶闭嘴。”
令俶嗤了一声，“装吧你就。”
梅藏白也走了出来，见到令俶和云杳，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督公大人？令大人？督公大人你还活着？”
我吼他：“会不会说话！”
“不是不是，”梅藏白急忙摇头，接着说：“你那个归尘香治好没有？”
云杳不想和他多说，“没有，也不必了。”
“不是！督公您等等，我有办法治。”
梅藏白从胸前掏出一个锦囊来，“闻若水死之前把这个给我，他说，如果下一任皇帝不是云杳，就说明云杳和他说的是真的，让我把这个给你，可以治好归尘香。皇帝是皇后娘娘，那就可以把这个给你。”
我们都愣住了，被这不可思议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良久，令俶“哈”了一声，接着他止不住地笑起来，狠狠地抱住云杳。
“我就说，师哥不会让你死的！师哥原谅我们了！哈哈！师哥原谅我们了！”
遥远的宫殿中，戴着冕旒的女子用银钩勾着生肉逗弄脚边的狗，狗通体漆黑，只有眉心有一个白点。
“小铃铛，你被弃养了，真可怜，以后只能跟着我这个皇上过苦日子啦。”
“我问你，如果周嘉月当年真的选了和我一起走，你会放我们走吗？”
“我会。”
“哪怕你知道归尘香有解药？”
“如果我知道归尘香有解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走。”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我想让你恨我。”
“我醒的时候，一心只想回京里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杀我？”
“因为荀四给过我一个玉盒，说我哪天想杀了你，就打开玉盒看一下。那时我想杀了你，所以我就打开了。”
我拿出那张收藏得很好的手书，“在我还没写好和离书的时候，你已经写好了放妻书，你是怕自己突然死了，连累我吗？”
“云杳，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这么惨，好让我可怜你。”
“我不可怜你，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徐茶。”
在我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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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 凰求凤
2 待嫁
3 麒麟玉 朱砂痣
4 送嫁
5 痴缠
6 苏北旧谣
7 随云冠
8 嘉月
9 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10 水牢
11 宫花
12 池鱼
13 百无一用
14 白玉观音
15 宴无好宴
16 勾搭成奸
17 星星之火
18 贞娘
19 习惯忤逆
20 子规
21 帷幕
22 金尊.玉贵
23 筹谋
24 调皮
25 荀骠
26 闻若水
27 师兄
28 归尘香
29 刺杀
30 摊牌
31 和离书
32 李照见
33 鸢寮花魁
34 密谈
35 唯有牡丹真国 {MOD}
36 宫令.皇后.外室
37 光宗旧事
38 蛰伏.破茧
39 沉船
40 祸害
41 妓生子
42 杀心
43 十面埋伏
44 罪人
45 千刀万剐
46 婚礼.丧礼
47 生不如死
48 异梦
49 重逾性命
50 投名状
51 徐宫令
52 万箭穿心
53 我让你选
54 女帝
55 弃养
56 终章
展开目录
［不渡］又名〔今天徐茶支棱起来了吗？〕
简介：
婚前
徐茶：“云杳，你要老婆不要，你要的话我把自己洗干净送过去？”
云杳：“你算什么东西，本座才不要梅卿晩的破鞋！”
婚后
徐茶：“我想和离。”
云杳：“夫人说什么气话，你打我两下消消气，乖。”
你病娇来我变态，你杀人来我掩埋，先婚后爱，全员疯批。完结！撒花！
不想写番外了，就这样吧！
1 凰求凤
“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不给家里丢人，偏偏她还有脸绣嫁妆！”
“连累的一家子女儿名声坏了，是要姊妹们都给她陪葬吗！”
“枉费祖父当年那样疼爱，祖上脸面都丢尽了！”
“怎么不随她那血山崩的娘一起死了！”
……
一股浓烈的香味从不远处传来，五婶娘是爱香之人，要是她在，想必会厌烦地皱着眉说这人滥用好香。
我听见外面小内监们喊着“千岁”，帘子拉开，那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穿着正红的朝服，腰带上扣着十来个金玉环佩，脚上踩着官靴，暗纹绣的是螭龙腾云。
但再华贵的衣裳，也抢不了那张脸的风头，不谙世事的眉眼配上仿佛涂了胭脂的嘴唇，让人想到化成人形惑人心魄的狐媚精怪。
果然如传言所说，这位厂公是个美人。
他手中还握着马鞭，身上的香气夹杂着冬日的雪味，像是刚骑马回来。
敢骑马，倒是胆子大，不怕被人在路上暗杀。
“看够了？”
他的声音不像之前到家里的那些大太监，非男非女听着难受，反而透着舒润，光是听声音，怕要以为是当红的戏子。
我起身行礼，“小女徐茶，见过云大人。”
他一落座，就有侍女端上茶盏，又另有小内监上来取下他身上环佩、手臂护腕。
他张开双臂，微抬下巴，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看着我，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徐茶？”
他身边伺候的人说：“回禀千岁，就是不日要嫁给梅督公的徐家小姐。”
他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嘴唇被水汽缭绕，玉管般的鼻子动了动，姿态矜贵得像是四叔重金从海上行商那里买的波斯猫，“只过了两遍水，换一杯。”
端茶的侍女立即跪下：“厂公恕罪！”
另有内监上来拖着那侍女就走，他没看那女子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
只有刚才还握着茶盏的玉白指尖微微泛红。
我算是看出来了，冷的热的，但凡一点儿不如意，他都能从身体到态度全方位地显现出来。
“谁放你进来的？”
“我几日前递了拜帖，想拜访大人，只是大人一直不得空，所以我就冒昧……”
“听不懂话？谁放你进来的？”
他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意识到他生气了，四周变得落针可闻。
我摸着空荡荡的手腕——送出母亲留下的金镯子才得以进来，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是这人显然不是我能糊弄的，他要听实话，我就必须说实话。
“是一位姓尤的公公。”
他吩咐：“把尤三拖出去，打四十大板。”
有人答应着：“是。”
他又指着我：“你可以走了。”
“大人，小女有话想说。”
他勾唇轻笑，那张脸真奇怪，一笑就十足阴鸷，像是什么不祥的玩意儿，压都压不住，“你是什么东西，配和本座说话？”
虽说这段时间我受够了暗地里的指指点点和明晃晃的蔑视，不过如他这般直接说我“不是个东西”的人还是第一个。
“我能让大人狠狠打梅督公的脸。”
他走近我，那香味更重了，让人晕乎乎的。
“大人应该知道，家父因军粮案被户部抓住了把柄，不得已同意梅督公娶我。”
“哦……”他了然地看着我，“徐阆那个蠢货是你爹。”
“但是梅督公是什么样的人，大人也清楚，所以徐茶来求大人娶我。”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凭什么？”
“凭我是梅督公想要的女人，凭我祖父原是西临党魁首，凭我握有户部参与军粮案的把柄，大人娶我，能压梅督公一筹，压西临党一筹，甚至搅乱户部的水，安插自己的人手。”
我的其他话他都不感兴趣，只有一句“户部的把柄”让他动了动眉头，“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我的庄子里，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去看。”
“为何嫁我？”
“上月梅府宴会，徐茶被接去府上过了一夜，名声已坏，无论嫁不嫁，都唯有一死，除了找大人，已经没有别的活路。”
“要我捡梅卿晩的破鞋？”
我深吸一口气，“我没让他碰我。”
只是不管我何等贞洁，又是怎样以死相逼让梅督公放过我，在外人看来，我都是该投缳自尽的脏东西。
“证明给我看。”
“什么……”
“徐茶，本座不喜欢什么话都说两遍。”
……
半个时辰后，我离开云府，登上租来的马车。
“小姐，喝口水暖暖身子。”
我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才将外裳脱下来——那上面沾了那个人的熏香，是瞒不过旁人的，只能尽快脱下来，免得那香气浸到身上。
“去布庄买件衣裳再回去。”
六出见到我脖子上的红痕，闻到衣服上不属于我的味道，还有什么不明白，哪怕平日里再怎么镇定，此时也惊惶流泪：“小姐，您该怎么活啊……”
怎么活？
他们都想我死，我死了对大家都好，父亲会没事，家里能保住名声，姐姐妹妹都还是冰清玉洁的娇小姐，说不定还能得一座贞节牌坊，可我偏不要死，我偏要活得好好的！
即便我必须嫁给一个太监，我也要嫁权势滔天的那个！
2 待嫁
短短三天，我的饭菜被下了两次毒，好在我自打云府回来就不再吃府里的东西。
叔伯婶娘们都在烦恼我怎么还不死。
一向“柔弱”不堪的五婶娘在我院子外唉声叹气：“梅督公家中有皇上御赐的夫人，十五娘嫁去也是做妾，徐氏女从没有做妾的，真是有辱祖宗……”
瑞叶是丫鬟里脾气最冲的一个，拿着笤帚扫雪，将残雪都泼在五婶娘的织金裙子上。
五婶娘贴身的嬷嬷要掌她的嘴，六出上前去劝。
六出是祖母留下的丫头，家里人轻易不敢动的。
不过瑞叶最后还是被啐了一口，说是跟了个娼妇主子，便也猖狂起来，蛇鼠一窝。
反正我只要还活着就是个错误，也不在一两件小事上了。
“父亲还没回来？”
银粟给我披上厚衣裳，又将窗户关上，不让我听着院子外的咒骂，“今早上差人回来取了银两，仿佛是去鸢寮。”
吵了一架的瑞叶回来听到这话冷哼：“小姐受人磋磨，老爷倒在妓馆取乐！”
六出拉了一下瑞叶的袖子让她别再说。
她或许是怕我伤心，不过早在我被父亲骗去梅府那天后，我就再也不会为他伤心了。
六出打发瑞叶去煮茶，又拿出嫁衣来准备继续绣，我觉得屋子里闷得发慌，想出去走走，刚起身就听见有人扣院门。
“十五娘，快装扮起来，宫里来人了！”
六出手里的针线掉落一地，她下意识地看我，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能先吩咐她们：“给我上妆。”
两刻钟后，徐家从上到下乌嚷嚷跪了一院子，在前厅迎候天使。
传旨的太监穿着碧 {MOD}服饰，身形有些熟悉，我没细打量就低头跪着。
跪下听旨才知道，太后要见，宣我立刻进宫。
家中品级最高的大伯娘按品大妆，带我坐上了宫中的马车。
上马车的时候那碧衣太监扶了我一下，我才看清他的脸，正是当时收了我金镯子放我进云府的尤三。
尤三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上两个酒窝，笑起来很甜，天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也是我当时用金镯子贿赂他的原因。
趁着扶我的机会，他低声说：“小姐的好处真不好拿，奴才现在屁股还痛。”
“对不住。”
“只求以后多在干爹面前说些好话。”
我略略一想就明白他所说的干爹就是云杳。
早就听说太监之间喜欢攀认干亲，可云杳也才十几岁，比尤三大不了多少，也好意思做人干爹，真是胡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先进马车，大伯娘看我的眼神像是带了刀子：“跟天使也有许多话说，十五娘真不知道自己身份了么！”
我闭目假寐，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反正就快离开徐家，争来吵去的有什么意义。
太后不到而立之年，为着身份不得不穿些朱紫之 {MOD}，但即便这样也压不住那眼角眉梢的艳丽，听说当年是以貌美闻名，宠冠六宫，果然名不虚传。
宫里坐着许多女眷，徐家自祖父走后就败落了，族人最高也就四品，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公主郡主妃嫔命妇的。
太后让我抬起头来给她看，无数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展览的猴子。
太后身边的华服妇人笑说：“怪不得小云儿要来求呢，是个美人。”
“你母家是哪里？”
“回太后的话，小女母家乃苏北白氏。”
太后身边的嬷嬷附耳说了句什么，太后略略点头，“前年，小梅儿来求贞儿为妻，虽说贞儿已许了燕王，皇上还是不听劝，非要将贞儿给了小梅儿，他一向是偏爱那小东西的，哀家也拦不住。哀家想着，小云儿和小梅儿都是厂公，不好在这事上薄待了他，徐家这姑娘家世清白，就赐给小云儿吧。”
我心中一凛，心想皇上与太后之间关系已经紧张到这样地步了，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做。
当年太后想让娘家侄女做燕王妃，皇上偏一道圣旨让她嫁给自己的心腹梅卿晩。
如今太后就要把梅卿晩想要的我赐婚给云杳。
云杳是太后的心腹，梅卿晩是皇上的心腹，两个人一向斗得厉害，无非因为太后垂帘听政不肯放权给皇上。
我原以为，即便不是亲生母子，总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看来在权力面前，没有情分可言。
“小女谢太后赐婚。”
伯母还没从太后赐婚的惊讶里走出来，比我谢恩晚了一步，慌忙地俯首叩拜，惹来周围一阵讥笑。
太后让我上前，褪了一枚玉扳指给我，我闻到她身上有云杳身上那种香味，比我上次在云杳府中沾染得轻些。
她果然和云杳是很亲近的。
她的眼神看似柔和，实则却还是免不了上位者的睥睨。
太后忽然想到什么，询问身边的嬷嬷：“小云儿如今几品？”
“回太后的话，从一品，执一品金印。”
“既如此，诰命服饰也让尚服局做起来，大婚的时候好穿。升徐氏父亲为从四品，调去礼部。徐氏母亲走得早，让宣王妃做婚使操办婚礼。”太后的凤眼凌厉扫过我：“好生服侍小云儿。”
“是，小女知道了。”
说完这些，太后不多留我和伯母，让我们回去备嫁，只是这时众人看我的目光却变了。
不为别的，只为我即将成为云杳的夫人，从一品诰命夫人。
换句话说，外命妇之首。
就连伯母见我，也该行礼的。
我感觉云杳给我挖了个大坑，或者说，太后给我挖了个大坑。
一出宫门，伯母就用厌恶中又带着畏惧的目光看我，“徐茶，徐家养大了你，你可别做出让祖上蒙羞的事来。”
“蒙羞？父亲中饱私囊克扣军粮不令祖上蒙羞？大伯父劝父亲同意将我嫁给梅卿晩不令祖上蒙羞？婶娘们放印子钱不令祖上蒙羞？姐妹们打死院里丫头不令祖上蒙羞？怎么偏偏我被诓被利用，我不肯死就令祖上蒙羞了？”
“你放肆！”
“大伯娘，举头三尺有神明，祖父在天上看着你们呢！”我挡住大伯娘举起来要扇我的手，“我忍得够久了，要是欺人太甚，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你敢不认祖宗不成！”
“你们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3 麒麟玉 朱砂痣
成婚当日，父亲被管家从鸢寮里带回来，醉得走不动路，见到我就哭。
说什么对不起我，害了我之类的话，让人恶心。
我那父亲一生一事无成，唯有在逃避一事上很有几分天赋。
我端了解酒茶给他，“父亲喝点，迎亲的队伍要来了。”
“芽芽，父亲带你走，我们不嫁，我们不嫁了！”
我甩开他的手。
“芽芽，我答应你母亲要照顾你的，可是我……我没用！我混账！你是不是怪我，我不是个好父亲，是我太窝囊了，我……”
我低喝一声：“够了！”
父亲被吓得抖了一下，我想起他曾戏言最怕的人是祖父，我发起火来和祖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他让我别在他面前发火。
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也就是他才说得出来。
“太后娘娘调了父亲去礼部，如今执掌礼部的是太后母家李家，父亲记得收起从前的小心思，这次再犯错，已经没有多的女儿牺牲自己去救您了。我徐茶这一次，该还的，都还了。”
“芽芽，你不要爹爹了吗？”
我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吩咐侍从：“带老爷去梳洗。”
他们怕我，主要是怕我背后的云杳和太后，立即领命带走了父亲。
银粟拿出手帕来为我擦泪，院墙上传来一声轻嘲：“还以为是多烈性的女子，没想到也是个父亲走了就开始掉眼泪的娇小姐。”
我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玄 {MOD}飞鱼服的少年，腰间配着长柄钢刀，眉心处有一颗朱砂痣，嘴唇润如女子，皮肤却很苍白。
瑞叶忙喝道：“你是谁？内院也敢擅闯！”
我看到他腰间的麒麟玉佩，和当日云杳腰上的一模一样，即便不是云杳那个，也是一对制成的。
“你是云督公身边的人？”
少年跳下院墙，直到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和那张稚气脸蛋不匹配的是他的身量，他比我整整高了一个头。
他抖了抖衣摆的灰尘，粗糙的手掌透露出习武之人的身份。
“你是东厂侍卫首领太监令俶？”
少年终于正了正神 {MOD}，“尤三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个机灵丫头，怪不得被梅卿晩看上。”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云大人知道吗？”
他扔了一个荷包给我，鲜血顺着月白绸缎透出荷包来，摸着里面是什么软软的东西，像是一块肉，我忍着恶心感受里面东西的形状。
“把这个给督公，就说我有事出京，没时间参加婚礼，权作新婚礼物。”
“这是耳朵？”
“怎么，害怕了？”令俶期待地看着我，恶趣味地想从我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的表情。
“倒还好。”
他失望地转身就走，我却叫住他：“令大人，你让我替你给云大人东西，我可有润手费？”
“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您用刚切下来的热乎耳朵吓我，这些血还弄脏我的手，总要给点好处吧。还是说您根本不是为了来送礼物，单纯是想来吓我？我可没惹过您。”
令俶目光渐暗，我当没看见似的继续说：“我还是去问问云大人，您为何要这么做吧。”
令俶忽地笑了，眉心的朱砂痣颜 {MOD}也深了些，我发现这群太监笑起来都吓人，有如云杳那样魅惑心神的，也有如令俶这种让人觉得他要杀人灭口的。
他笑起来比不笑可吓人多了。
“要是早点知道你，说不定我也要把你弄到手好生调教。”他解下腰间麒麟玉佩给我，“送你的，别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
“多谢令大人。”
令俶轻松地跳上院墙，消失不见。
我拿银粟的手帕包着他留下的荷包，又让银粟把那个玉麒麟收起来。
瑞叶早被满身煞气的令俶震住，人都走了她还害怕，“小姐，他是什么意思？”
“看我不高兴罢了。”
“为什么啊？”
六出拍了瑞叶脑袋一下，“不该问的别瞎问！”
我看着指尖接近干涸的血迹，一时间有些茫然。
围绕云杳的人和事纷繁复杂，稍不注意就是万丈深渊，而云杳就是那漩涡的中心。
做督公夫人并不轻省，梅卿晩的夫人李贞儿可以当个摆设是因为她有太后撑腰，可我却没有，徐家巴不得我死。
令俶的出现，再次提醒了我，我要做对云杳很重要的人，才不会被卷进深渊尸骨无存。
我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
4 送嫁
云杳本来就是服朱紫的从一品大员，所以成婚那天即便穿着喜服，厂公威势也不减半分。
顶着那样一张好看得不似真人的脸走进徐家，真有点蓬荜生辉的意思。
徐家兄弟没有一人拦门，实在是东厂名声太臭，没人敢动他。
他们犯不上为我这个泼出去的水得罪云千岁，万一被抓去扒皮剔骨怎么办。
所以，云杳很轻易地接到了亲。
宣王妃不知道我已经见过他，还在我身边轻声安抚：“云杳他只是性情乖张些，实则很是纯善的，十五娘莫怕。”
云杳纯不纯善我不知道，能说出这种话的王妃娘娘反正挺纯善。
宣王当年站错了队和太后打擂台，如今就得对着太后一脉俯首称臣，也难怪她一个王妃被派来操办太监的婚礼，还甘之如饴。
所以她特别害怕我生出逃婚的心思，一心只求安安稳稳把我送到云杳手上。
要是她知道是我自己去找云杳娶我的，会不会夸我一句“女中真豪杰”？
云杳带着我上了马车。
照理说，新郎官应该在外面骑马，但是梅卿晩当年迎亲时就遇到暗杀，云杳仇人比梅卿晩只多不少，所以他和我一起呆在马车里。
我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说不出名字的香味，在车厢里这种味道避无可避，让人难受。
我从袖子里掏出令俶给我的荷包，“这是令大人给的，说他有事离京，这是给你的礼物。”
云杳让我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说：“扔出去。”
我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不喜欢说第二遍，就没有多问，将那荷包扔出车窗外。
秉着不做不错的原则，我和他相安无事到了云府。
云府这边比徐家热闹许多，朝中大员、皇亲国戚，挤挤挨挨一府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中夜宴。
尤三是最先迎上来的，趁着大喜的日子，他跟云杳讨彩头，“干爹，让我回来吧，太后娘娘那里不缺人。”
云杳低骂了一句“下次再犯就打断你的腿”算是同意了，尤三乐地直呼谢谢干爹。
我还在心里笑话尤三这假儿子半点不觉得自己丢人，就看见父亲原先的上峰过来下跪：“干爷爷新婚大喜，孙子备了些薄礼给爷爷。”
我简直不知所措——他孙女比我就小两岁，怎么就好意思认云杳当爷爷？这是什么辈分？
后来我才知道，想认云杳当干爹的人太多，有些找不到门路的，只能去认云杳的干儿子当爹，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副“儿孙满堂”的场面。
虽说我嫁了一个太监，可满打满算，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干儿子和上百个干孙子，可谓是“子孙满堂”。
我觉得不亏。
拜过天地，我被送进里屋，云杳继续在外面喝酒。
六出她们给我卸了妆容换了深衣，正要找点点心吃，就听见尤三在屋外说：“干娘，我让厨房做了碗面，您让房里的姐姐来端吧。”
我觉得尤三热情过了头，弄不懂他的意思，“我不饿，你们吃了吧。”
尤三似乎有点失落，“那我退下了，若有事就让姐姐们来角门叫我。”
“好的，劳你费心。”
我就着热茶吃着点心，银粟拿梳子给我梳头发，六出和瑞叶整理婚服首饰，过了一阵，云杳来了。
他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味混杂着香味，才到拐角我就闻到味道。
“你们退下。”
六出担忧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小姐……”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嫁了云杳，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走吧，没事的。”
5 痴缠
云杳总是那么好看，大红 {MOD}衬得他秾艳好似女子，我偷偷想，要是他生在普通人家，这种相貌是会招祸的。
长成这个样子，不管他做什么，都会被当成优伶脔宠之流，我这几月过的受人唾骂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所以这人才可怕啊。
云杳进了屋，见到我就张开手，“更衣。”
我为他解开发冠腰带，将他身上饰物依样摆好。
“你很会伺候人。”
“以前照顾过家中长辈。”
把你当成年过七旬的祖父，换衣服什么的真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当云杳身上只剩里衣时，香味反而浅了，仿佛那味道全部依附在他衣服上。
云杳躺在罗汉床上，一条腿搭下去，一条腿撑着手，脸 {MOD}酡红，目光却澄澈无比，微垂着眸子似乎在想事情。
我捧茶给他：“这是滚了三次的茶。”
接茶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我没有躲闪，只是小心不让茶水洒出去，然后顺从地窝进他怀里。
他胸口大敞，露出白腻的皮肤，好看的嘴唇翕张，呼出带着酒味的气息。
老实说，这种情况下，我甚至觉得是我在轻薄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口，忽然伸手握住。
“梅卿晩碰过吗？”
“没有。”
他的手向下，“这里呢？”
“没有。”
再度向下，“那，这里呢？”
“梅卿晩只碰到我的手，那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不是吗。”
“既然他那么喜欢，那就把你的手砍下来送给他好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我很喜欢我的手！
“徐茶做错了什么，请大人直说，我可以改。”
然后，云杳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本座看到你这张脸，这个人，就讨厌。”
“那我会找个院子住，不出来碍大人的眼。”
“这种装出来的乖顺模样，也讨厌得很。”
敢情在云杳这里和在徐家没区别，我都是连呼吸都有错！
云杳的手指动了一下，我忍不住低哼一声，他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玩具，嘴角微勾，将我搂得更靠近他。
我听说过太监虽然不能人道，可房事上的花样也不少，看云杳这样子，也不像洁身自好的人，所以由着他去。
“你再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一会儿要砍手一会儿要挖眼睛的，我怀疑明天我还能不能有个全尸。
见我不回答，云杳用力掐着我的腿上软肉，“说话，哑巴了吗。”
我低声说了一句，云杳没听清，“大声点。”
“云杳你混蛋！”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敢看云杳的脸 {MOD}，云杳却坐起身来，用牙齿轻咬我耳朵，“终于不装了。”
他三两下脱下我的深衣，将我压在罗汉床上，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来，将我的腿抵在他肩头，我意识到了什么，羞惭地不敢睁眼。
“也就声音好听了，等会儿叫大声点。”
“云杳……”
“对，就这么叫。”
后来，我叫得嗓子也哑了人也没力气了，昏昏沉沉间，云杳抽出我身下的锦帕，我听见他吩咐值夜的侍女：“把这个送去梅府。”
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用还在颤抖的腿去踹云杳：“死太监！混账太监！”
云杳伸手要按住我的嘴唇，我却咬住他的指头，狠狠地咬，咬出血来。
他皱着眉，冷冷地审视着我，但我丝毫不松口，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松开。”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心想大不了死在今晚，也不受他这份羞辱。
“松开，我让人把那东西烧了。”
我这才松开嘴巴。
云杳收回手，看着自己被咬破的指头，眼底流露一抹戾气，就跟那天发现丫鬟端的茶不可口时一样。
我撑着身子靠住他，环着他的腰，又讨好地蹭了蹭他的下巴，“我恨不得宰了梅卿晩，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元帕。”
这句话很好地取悦了云杳，他说：“那你该选把好刀，等到那天，本座要亲眼看你剐了他。”
我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有杀过，云杳倒好，直接给我布置了个切人的任务。
不过我却从这话里品出了另外的意思——他这样笃定梅卿晩要出事，是不是说明太后要对皇上动手了？
皇上即将大婚，朝中嚷着要太后撤帘子的声音不小，要不是礼部压着，早就沸反盈天了。
还政还是掌权，我想太后一定会选择后者。
意识到这是向云杳表忠心的好时机，我立即说：“徐茶和大人所愿是一样的。”
云杳冷笑，“你最好这么想。”
为了我的手和眼睛，为了将来死后能留个全尸，我肯定会这么想的，你放心吧！
6 苏北旧谣
云杳半夜就醒了。
不是正经醒来，而是惊醒，他脸 {MOD}惨白，额角有汗水，急促地喘息着，关键是，他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个人，忘了自己新婚，下意识地抽出床头藏的匕首朝我刺来。
我对于危险的感知一向是很灵敏的，险险躲过云杳这一刀，整个人跌下床。
我们两个都还有点迷糊，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对视着，都在思索刚刚发生了什么。
良久，我被冷得打了个喷嚏，他才放下匕首：“上来。”
我他妈哪里还敢上去啊！云杳怎么还有这个“好梦中杀人”的鬼毛病！
“要不……我去罗汉床睡吧。”
云杳下了床，捡了件里衣往身上套，玉白粉嫩的脚踩在紫檀木上，无端靡丽。
穿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穿错了，拿的是我的里衣，我还没说什么，他倒先生气了，“愣着干什么！”
好意思怪我，本来我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都是你弄乱的好不好。
我找到他的里衣给他，他套上云锦斗篷和长靴，提着灯自顾自出去了。
守夜的六出她们一直留意着屋里，见他走了赶紧过来，“小姐，出什么事了，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也不明白他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想不明白就懒得想了，我想起昨晚上尤三说的话，就让六出去找尤三：“请他做点清淡的吃食来。对了，他身份不低，你别拿他当小厮使唤。”
“奴婢知道。”
尤三果然还在角门外守着，不多久就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青粳米粥和十几样小菜，并一盒新蒸的撞奶，都是巴掌大小的一碗，看起来精致可口。
碗筷小勺都镶了金边，即便祖父盛极一时的时候，徐家也未曾这么奢靡过。
我让她们在榻上搭了小几吃起来。
云杳回来的时候，见到的画面就是我裹着毯子缩在榻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吃夜宵，因为吃热了，惬意的翘着腿，赤脚脚踩在波斯绒毯上，脚丫子还在愉快地打拍子。
云杳身上的斗篷因为行走被风吹开，纯白的里衣边沿沾了些暗红的痕迹，他身上有股阴冷潮湿的腥味，像是老宅里年久失修的阴沟里死老鼠的味道。
等他走进了，我更加确定，他衣服上沾的就是血迹。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让气氛别那么尴尬……
“大人，吃点夜宵吗？”
云杳扫了一眼小几上被我吃得不剩什么的小菜，烛光温和，饭菜冒着热气，洇染得正在吃东西的我也脉脉温存。
祖父曾说，雷都不打吃饭人，父亲哪怕赌输了祖父最喜的田黄石印，他也是让父亲吃过饱饭再打的。
所以云杳也没冲我发火，当然，有可能是他也饿了。
他眼底的冷意被那热气盖过，我起身拉他坐下，用身上的毯子将他包起来，让下人们添副碗筷上来——照顾中风不能自理的祖父时，我就是这么弄的。
云杳依旧面无表情，理所当然地冲我伸出手。
我见他指尖除了被我咬出的伤口，还多了一些暗红发黑的血迹。
我又叫了热水，端过来请娇贵的云大人洗手，再用锦帕将他的手小心擦干——就差一口一口给他喂饭了。
不过也差不多，他想吃什么就给个眼风，然后我就挑一筷子到他碗里，他要是觉得好吃就看看我，觉得不好吃就看其他的菜。
我真觉得就是皇上也未必有他这么能使唤人。
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去当太监，就我这本事绝对能把云杳比下去，到时候我也让他给我更衣，给我擦手，给我布菜……
把云杳喂饱了，外面天都还没亮，我想趁着撤饭菜的机会跟着下人们溜，云杳却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来，陪我睡。”
得嘞，我二话不说滚回床上陪他睡。
对于阴晴不定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起梯子现给他摘。
我是不会给云杳任何把我变成残废或者死人的机会的。
刚一躺下，云杳就把我往他胸口按，那里没有血腥味，也没有他平日里那种熏香味，干干净净，让人产生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错觉。
“刚刚唱的什么？”
“家里乳母哼的曲子。”
“唱给我听。”
杜鹃竹里鸣
梅花落满道
燕女游春月
罗裳曳芳草
朱光照绿苑
丹华粲罗星……
“睡着了吗？”
“难听死了。”
好样的，云杳，就你这脾气当太监果然是屈才了，你就该去当太上皇。
7 随云冠
太后派来的宫使站立两排，端着我的诰命礼服进了院子。
翟衣霞帔，金丝银线，鸽子蛋大小的猫眼石、金刚石耀眼夺目，朱红与缁 {MOD}相映，上面是尚服局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的仙鹤瑞兽。
除了诰命礼服外，太后另赏了我一顶头冠，纯金打造，形状似垂水之莲，名为“随云冠”。
云杳与我一同领旨，颁旨的宫使按宫规算是他直属下级，皱纹横生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躬身叫一声“云爷爷”，画面颇为荒诞。
他见我目光闪烁，问我：“不喜欢？”
“这样华丽的服饰，徐茶有什么资格穿得上呢。”
怕只怕是被衣服穿人，做了个人形衣架。
“你是本座的脸面，就配得上。”
是啊，我不过是云杳的脸面，和他的宝马香车、朱衣玉带是一样的东西。
太后这无端的“宠爱”，冲的是九千岁云杳、东厂督公大人，而不是我徐茶。
但是，若我一开始就决定做一件好看衣服、一个华丽首饰，我何必费尽心机嫁给云杳，梅卿晩一样可以让我得到这些。
祖父说过，最好的猎手，也是最卑微的赌徒。
我已经进入猎场，怎么能不赌一把呢。
宫使们伺候我换上礼服金冠，云杳带我进宫谢恩。
马车上，云杳一直垂眸休息，不发一言，直到马车进了宫门，外面有人隔着帘子禀报：“督公大人，属下白千机率青龙卫接大人进宫。”
云杳才用被我咬伤的指头点了点膝盖，示意我听他说话。
“太后，李氏旁支女，父母双亡，养于宗族，入宫五年无所出，寸功未立，由美人至嫔、昭仪、妃，再为皇后，及至太后。
贵太妃，李氏嫡幼女，太后侄女，育有金城长公主。
皇上生母，掌灯宫女郑氏，病故；先皇刘妃养至六岁，刘妃涉巫蛊案，赐死；皇后李氏抚养，册为太子，一年后，先皇山陵崩。
梅卿晩，灌县农人幼子，举家因饥荒流亡京城，自阉入伶人所，换得十三两纹银。貌美，善游艺，选入皇上宫中，五年，升二品掌宫太监。
沈美人，孙良人，李贵太妃贴身宫女，两年前赐予皇上。
刘昭仪，罪妃刘氏族女，没入后宫，为皇上宠幸，年前有妊，后滑胎。
李氏九娘，未来皇后，贵太妃内侄女，李氏嫡长女，年后入宫，今日你还见不到她。”
云杳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大通，我恨不得拿支笔记下来。
“听明白了？”
“大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云杳微微侧身看向我，眼底闪过不耐，仿佛在看什么垃圾，“本座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有一件事大人还没告诉我。”
“要我把皇上几岁断奶也跟你说吗，徐茶？”
“大人在这宫中，到底有没有主子？”
看到云杳的眼眸微闪，我就知道，我问对了。
怪不得，怪不得云杳从不把梅卿晩放在眼里，怪不得太后对云杳这样百般宠爱，也怪不得皇上允许云杳一个太监爬到自己头上。
太后与皇上没有生育之恩，也没有多少养育之情，太后与李氏之间更是利益交换，这一点，从李氏后来又送了嫡女进宫就可以看出。
李贵太妃没能生下儿子，只能让李太后的养子登基，但是李家不满足，选李氏女为未来皇后，一旦皇帝大婚，后宫就是李氏天下，太后只能听命于家族。
到那个时候，一直被她压了一头的李贵太妃，反而会爬到她的头上——因为李贵太妃才是李氏嫡女，是未来皇后的亲姑姑！
太后没理由为了李氏得罪皇帝，她会这么做，说明李贵太妃也一直在给她压力。
她为了制衡李家与皇帝，需要一个如指臂使的武器，将他抬得高高的，让他做自己的挡箭牌、杀人刀。
云杳，这个先帝十分宠爱的太监被太后选中，他本来就掌握暗卫生杀，太后又给以权力，终于养出了一个威胁各方势力的怪物。
只是他们都错了，云杳并不是太后的狗，他是在这后宫之中长起来的一只豺狼，对着觊觎他权力的人虎视眈眈，他不是个奴才，他也没有主子，硬要说的话，只有权势是他的主子。
所以我问云杳有没有主子，他答不出来。
一个太监能让皇帝的贴身青龙卫俯首称臣，那就不该再把他当个奴才。
“你很像徐无伤。”
已经很久没人提起祖父了，自他因与小妾行房事马上风卧病在床，所有人都把他当个笑话。
我不解地看着云杳，不懂我们哪里像。
祖父执政激进冲动，锋芒毕露，一腔热血敢叫日月换青天；而我自小就被教导徐家已经败落，要韬光养晦，做个泥捏的好脾气的人，从来不会有人把我和祖父联系在一起。
要不是被骗进了梅卿晩的府邸受辱，看清了家中亲人的面目，我可能真的会乖乖去做他的小妾。
“大人，徐茶哪里像祖父？”
“该笨的时候聪明过头，该聪明的时候又愚不可及。”
虽然不明白云杳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左右不是什么好话，我小心翼翼地问：“那等会儿我是该笨还是该聪明？”
云杳没想到我不仅不反驳，还一脸严肃地问这种问题，可能是被我唾面自干的精神震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意识到表决心的时机又来到了，我激动地对天发誓，“我对着大人就是个傻子，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你就当个傻子吧！”
“好的，徐茶定不负大人所愿！”
8 嘉月
“哟，刚说到小云儿你就来了！”
上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坐在太后下首的华服妇人，就是太后的同宗侄女李贵太妃。
她与太后不同，出生是李家嫡女，奔着诞下皇储进宫，入宫就是贵妃，虽说只生了个金城长公主，却也是先皇唯一的公主。
更何况金城长公主嫁的是豪族荀氏，执掌东南几省，控制着海运贸易，富可敌国。
所以她才敢在太后都没说话的时候开口说笑。
云杳一入大殿，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热络地上前行礼，“太后娘娘安好，贵太妃安好。”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纯真灿烂，像是我每次出门买了新出炉的绿豆糕回府时乐得找不着北的瑞叶。
这是昨晚那个把我折磨得嗓子都哑了的云杳？
这是那个半夜惊醒了拿刀杀人的云千岁？
“瞧瞧，这傻丫头看云杳都看傻了。”
贵太妃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几个宫妃纷纷举着帕子笑，唯有一个着藕荷 {MOD}宫装的瘦削女子没动作，直愣愣地垂头看地。
云杳牵过我的手，真跟见家长似的，“徐茶，还不请安。”
“臣妇徐氏，参见太后娘娘，贵太妃娘娘。”
贵太妃用戴着掐丝珐琅甲套的指头指着我：“瞧，我就说这丫头好看，这金冠一戴，果然气派，不愧是白氏的后人。”
贵太妃看似肆意随性，实则说话颇谨慎，即便这种时候，她也不提我父族徐家。
祖父极盛之时，是可以与李家一战的宰辅，祖父一走，李家甚至都懒得亲自收拾徐家，徐家人拼了命蹦跶，最高也不过四品官。
不提也罢。
“太后娘娘赏的随云冠，臣妇很喜欢，只是无功而受禄，心中惶恐，唯有日夜祝祷老天保佑国运昌达，太后与贵太妃身体康健，福寿永年。”
我低着头，看不清太后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小云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臣心愿已了，多谢太后。”
“那就好，日后……”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内监传话：“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太后转着碧玺佛珠的手微顿，“让皇上进来。”
贵太妃等人悉数起身相迎，我垂眸退到云杳身后，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进入内殿，坐到太后跟前。
皇帝的声音温醇，像是山涧清泉淌过，浑然一个没什么烦恼的少年郎。
“母后安，贵太妃安。”
其余众人纷纷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试试新上的茶，哀家喝着觉得味淡，贵太妃却觉着好。”
“朕觉得味道还好，似是水不好。”
贵太妃笑道：“偏皇上嘴刁，井水泉水的，一口都骗不了您。”
太后跟皇上解释：“今日泉水不好，用的井水烹茶。”
“岫儿去年存了许多露水，让她孝敬母后。”
那个方才一直垂首坐着的藕荷 {MOD}身影起身，“妾身下晌就让人给母后拿露水来。”
那声音袅娜婉转的，我一个女子听了都酥了半边身子。
四周的气氛明显转凉，太后的声音也沉了几分：“嗯。”
不用多说我也猜到，这个“岫儿”应该就是那个罪妃刘氏族女，先前滑胎的那位刘昭仪。
要是不来刘昭仪这一出，我还真当皇上太后贵太妃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呢。
皇帝尝试搞好宠妾和嫡母的婆媳关系失败，他像是习惯了，并不气馁，及时转移话题。
“云杳来了，你近日倒少进宫。”
太后的手又开始拨弄佛珠，不过频率明显比刚才快：“皇上忘了，云杳这几日成婚。”
“哈哈，瞧朕这记性！”皇上笑出了声，我却总觉得这声音没刚才爽朗，甚至皇上一进来，云杳的气场也不对了。
这两人个关系应该是很紧张的。
“这就是云杳娶的妻子吧，先前梅儿跟朕求过，谁知朕还没降旨，云杳就捷足先登。”
在太后和贵太妃面前提梅卿晩，气氛就更僵了，这下连贵太妃也不出来打圆场，太后冷声说：“既有了贞儿，你那小梅儿就该知足了。”
“母后教训的是。朕只是在想，何等美人能让梅儿和云杳都看上。”
太后手中的佛珠被转得微颤，“徐氏，抬起头来，让皇上看看。”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成了被人围观的猴子，无奈地抬起头，趁机用余光扫了一下皇上。
然后我被一晃而过的那张脸吓得差点没站稳。
周嘉月？！
与此同时，我也听见皇上的声音：“徐……这是徐氏？！”
皇上的表现如此奇怪，云杳却忽地笑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唇角微微翘起，像是期待这个场面已久，气定神闲地答话：“回皇上，这就是臣新娶的妻子，徐氏。”
那一刻，难言的愤怒涌上我的心头。
我突然明白了自小侍奉祖父，回京后从不外出与人交际，没有半分名头传出的我是怎么被梅卿晩这个皇上的宠臣看上的。
原来周嘉月就是当今皇上周晏，梅卿晩会看上我，极有可能就是云杳这王八蛋从中作梗。
我以为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摆脱梅卿晩寻了云杳，谁知道我是被云杳算计成了离间皇帝和梅卿晩的棋子！我他妈还庆幸自己最后嫁给了云杳，他估计得笑话我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吧！
说真的，要不是这是在宫里，我真的撕了云杳的心都有。
9 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我出生在徐家老宅，起因是母亲怀相不好，家里人怕一尸两命给宅子招晦气，美其名曰祖父在老宅养病，大夫药材一应俱全，把怀胎六月的母亲送了回去。
当时祖父已经在床上瘫了四年，门生故旧都已作鸟兽散，除了真金白银买来的良婢美妾，老宅已经不剩什么人，就连那些女人，短短几年也被时光磋磨得失去颜 {MOD}。
后来，母亲果然难产而亡，余下我一个，与祖父和祖父的小妾们在老宅相依为命，那时候父亲也回来为母亲哭过一场，不过叔伯婶婶们不想接我回京城，他也不敢抗争。
他们哄骗父亲，说有我这个丧母长女，不好给他续弦，他就傻呵呵地信了——父亲那个人总是蠢得让人觉得对他生气都是多余。
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不管我，他一生骄横妄为，不是那种迟暮之年开始享受儿孙绕膝幸福的老人家。
太姨娘们倒很喜欢我，她们用那些年攒下来的珠宝首饰打扮我，用边角布料给我裁制曾经时兴的裙子，还教我唱鸢寮的小曲儿，弹奏玉石琵琶。
真正改变我与祖父关系的，是他的一个小妾上吊。
那个女人十六岁跟了祖父，十七岁来到老宅，祖父一天老过一天，她原本以为等祖父死了，她就能自由，直到听到管家说，大伯已经决定，祖父一走就把这些祸害人的妖精全部发卖。
她预见了自己一辈子颠沛流离的命运，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上吊了。我去找她学琵琶，看见她吐出的长长舌头，吓晕了过去，高烧好几天不退。
祖父收葬了那小妾，对昏迷中的我说：“如此懦弱，真是徐阆的种。”
我昏昏沉沉地“吼”着：“徐茶才不懦弱！”
祖父没想到我都烧成那样了还跟他顶嘴，“你不懦弱，怎么死了个人就吓成那样？”
“若见死人无动于衷就是不懦弱，那刽子手怕是天底下最英勇的人了！”
祖父被我逗笑了，吩咐下人：“把我那支人参拿来，给十五娘熬药。”
管家惶恐地说：“老太爷不可啊，那是宿先生留下给您……”
“叫你去就去！”
等我病好了，听太姨娘们说，祖父把他一支吊命用的百年人参给我熬药救回了我，“你祖父是给了你他一条命。”
我到祖父院子里给他道谢，正遇见下人给他按摩双腿，祖父腰以下是毫无知觉的，双腿瘦骨嶙峋，布满青黑 {MOD}的斑，仿佛话本里的怪物。
祖父问我：“怕不怕？”
我摇摇头，“太姨娘们说，红颜枯骨，所有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我以后也会这样。”
我伸出小指头轻轻地按祖父的腿，像是碰到一块没有温度的皮。
那一刻，祖父和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世间，我们两个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从那以后，我亲自照料祖父，而他也开始教导我读书习字，将他曾经做过的种种荒唐事讲给我听，他是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是风流倜傥的给事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政坛新秀，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权臣。
但是他输了，失去权柄，又因病困顿，最后只能和我这么个没人要的小丫头相依为命。
“我初为宰辅，人人都认为我该韬光养晦藏尽锋芒，可我偏要大刀阔斧和那些老相公们争抢；我败落削官，人人都以为我必受不了侮辱病死床榻，可我偏要活着看他们的下场。”
“祖父您这样，怪不得连叔伯们都不愿搭理您。”
“他们但凡有出息，我拼了命也要为他们谋个出路，不过徐家那些人，不过是一群腐生杂鱼罢了。”
“可他们是祖父您的后人。”
“我徐无伤不喜欢无用的人，别说是我儿子，就是我爹也没用。”
我和祖父闲谈着，院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儒雅男子，他的脸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却有着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
他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祖父和在一旁的我，皱着眉头：“你就为了这么个丫头把我给你的人参用了？”
“徐茶，这是宿叔叔。”
我还没起身行礼，那男子就说：“姓徐的你别占我便宜，小孩儿，叫宿爷爷！”
“宿叔叔好。”
祖父笑了，“去跟厨房说，晚上把前年埋的酒挖出来，招待你宿叔叔。”
“是，祖父。”
我走过宿叔叔时，他抓着我的肩膀不许我走，仔细看我的脸，“这是你家老几的孩子，怎么看着有点像……”
“这是白氏的孩子。”
宿叔叔的手突然握紧，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我的脸。
“宿叔叔？”
“你叫徐茶，是你母亲取的名字？”
“听人说是母亲取的，不过我没见过母亲，不知道真假。”
“……你去吧。”
那之后，宿叔叔在老宅住了几年，为祖父调养身子，对外只说他是为祖父治病的大夫，可从他们讨论的事情来看，远不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
宿叔叔脾气很怪，不爱吃喝玩乐，也不近女 {MOD}，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可他从来没赢过祖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兴致勃勃而来，义愤填膺而去。
所以他一直说教我下棋我都拒绝了，我觉得与其让他教，不如让祖父教。
祖父却说我笨，他不教。
对了，宿叔叔和祖父唯一的共同点，是一致认为我很笨，宿叔叔甚至说过：“你但凡聪明一点，你祖父也敢让你去搏一把。”
同样的话祖父也这样说过大伯和叔叔们，没想到在宿叔叔眼里我也是个废物。
更让我生气的是，祖父也不反驳！
我就这样在祖父和宿叔叔的双重鄙夷下慢慢长大。
在他到来的第二年端午，周嘉月来到了老宅。
那时候，周嘉月说自己是宿叔叔故人之子，我看宿叔叔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和对我一模一样，所以毫不怀疑。
周嘉月长得好看，爱说笑，喜欢吃我做的糕点，毫不吝惜对我的夸奖，我一度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我挺喜欢他的，不过宿叔叔警告我：“离周嘉月远点，他的女人比你祖父的小妾还多。”
我那时候傻傻以为宿叔叔是说周嘉月花心，没想到是因为周嘉月是皇帝。
我果然蠢得不行。
周嘉月每年来住半个月，是老宅那段昏暗岁月里少有的亮 {MOD}，他也送过我头花胭脂，但都被宿叔叔砸碎了扔回去。
他告诉我：“徐茶，你玩不起。”
我虽然笨，但是善于听劝，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决定和周嘉月断绝联系，后来他再来，我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他。
又过了几年，祖父去了，宿叔叔急着去南边处理些事，只留下几个心腹给我。
我被接回京城，然后父亲出事，梅卿晩要纳我做妾。
宿叔叔和周嘉月的秘密来往我不感兴趣，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傻乎乎去找云杳，说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笑话我的。
说不定这王八蛋从祖父刚走就开始筹划，梅卿晩不知道我和周嘉月的关系，一旦我真嫁了他，周嘉月和梅卿晩就有了隔阂，不再是铁板一块。
我前几个月受的那些屈辱，挨的那些咒骂，心狠手辣的厂公大人想起来估计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吧。
云杳，这些东西我要是不还给你，我就不姓徐！
10 水牢
“是，这就是臣的新妇，咸水徐氏十五娘，徐茶。”
太后手中的佛珠又一次停了下来，她意识到云杳这样仔细地向皇上介绍我，情况有异。
咸水徐氏，这是多年前的一个称呼了。那时候祖父以寒门出身位极人臣，由于家族根基浅薄，在靠近皇城中心的位置没有宅子，一家人住在商贾居住的咸水巷，京中人敬畏祖父威势，尊一句咸水徐氏。
后来祖父败落，便没了这个说法。
所以周嘉月一直听到的，恐怕只是梅卿晩想纳一个小小户部郎中的女儿，完全联想不到我。
云杳这个人，杀人还要诛心。
“云杳！”
周嘉月毕竟年纪小些，不如云杳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此时已经抑制不住愤怒。
云杳却还要激他，“皇上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朕……”
眼见周嘉月要说些不好圆场的话，太后忙打断他：“皇上！金城前日来信，说今年想带驸马回京探亲。”
我一直关注着太后那头，明显看到李贵太妃脸上闪过一抹得意。
周嘉月对着太后却是不能发火的，“朕知道了，前朝有要事处理，朕先走了。”
“皇上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操劳。”
操劳倒是轮不到他操劳的，太后一日不撤帘子，权力都握在太后、云杳和李家手中，周嘉月的话也就在后宫管用。
可一旦李氏嫡女入主中宫，周嘉月怕是连后宫都不得不防了。
他这皇帝当得是憋屈。
周嘉月脸 {MOD}灰青着走了，走之前甚至没往我和云杳这里多看一眼。
他这一走，云杳也懒得留，又陪着说笑了几句，带着我告辞。
一上马车，我就忍不住问：“你从什么时候算计我的？”
云杳淡然地说：“不是跟你说过，笨一点。”
我是想好好跟他说的，毕竟我与他势力悬殊，不可能和他正面对抗，但是他这种态度激怒了我。
仿佛对他来说我卑微如蝼蚁，我的人生不值一提！
我伸手掀翻面前的茶台，满几的杯碟散落一地，温热的茶水打湿云杳的华丽衣裾。
“那你也别把我当傻子！”
他忽然抓着我的后脖颈将我带向他，那只手仿佛铁爪，重到让我有种会被他掐断脖子的错觉。
那双灵动绮丽的眼睛满是戏谑，里面正酝酿着风暴，“怎么，见了老情人，就敢放肆了？”
“放肆？我哪敢放肆？督公大人动动指头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茶，本座不喜欢你这样，你乖一点。”
云杳已经在警告我了，然而我冲动之下，忽略了他话里潜伏的危险，“你配吗？”
云杳咧嘴，笑了。
我说过，他们东厂这帮子人，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吓人多了，令俶是这样，云杳更是这样。
他笑得脸颊泛红，像是白瓷上染了胭脂，有种致命的瑰丽。
“不回府了，去水牢。”
云杳话一出口，马车就转了向，我被他抓着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去了一处阴冷潮湿的地方。
下了许多层阶梯，火把的煤味混着水腥味和一股难言的腐臭，让我想要干呕，火把明灭，眼前蔓延向下不到头的阶梯仿佛直通地狱，偏偏抓着我的云杳肤白如纸，艳丽得如同画中鬼怪，这种时刻，他身上那种浓烈的香味肆意飘散在满是泥泞的空间，让人加倍恐惧。
直到我的绣鞋被泥浆包围，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东厂水牢。
据说在这个地方，哪怕是石头也会哭泣求饶。
离我最近的是几个木桩，每个上面都绑着一个人，赤裸的身体上乌黑的伤口依然在洇出鲜血，发出似有若无的求救声。
两侧墙上挂满了刑具，鞭子、锯齿、斧头、钳子……林林总总，有的上面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皮肉。
远一些的地方，就是一片地下水池，犯人被铁链锁着关在里面，惨白浮肿的皮肤仿佛水中恶鬼。有的是被倒吊着，必须维持仰头的姿势，不然整个头都会被淹没水中，活活溺死。
云杳一出现，水牢中的侍卫就拱手行礼：“参见督公！”
他朱红官袍上金线绣出的睚眦闪动着狰狞的光，显示着他是这里的主宰。
“来个人，给夫人讲讲水牢的刑罚。”
一个面白体壮的中年男子擦干手上的血，走上前来，“督公，请让小的给夫人讲解。”
云杳松开我的手，笑得温柔极了：“芽芽，去看看，为夫在这里等你。”
这个小名鲜少有人知道，只有祖父和父亲偶尔会叫，祖父已经去了，云杳这么叫我，用父亲威胁我的意思不言自明。
他真的从头到尾把我算计的死死的。
“夫人请。”
东厂的人是不可能因为我是云杳妻子对我手下留情的，他们明显知道云杳带我来是为了什么，所以将我带到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受刑身体前，给我讲述他们是怎么被剥皮抽筋、敲碎了骨头、剜去鼻子眼睛……
中间，我吐了三次。
带路的人不敢碰我，让大力仆妇按着我的头去看。
等到被带回云杳身边，我那显示尊贵身份的诰命礼服已经满是泥泞血污。
云杳掏出手帕，仿佛十分心疼似的，为我擦去脸上的汗，“吓坏了吧，芽芽。”
在他的手碰到我时，我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别叫我芽芽，”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不，配。”
云杳有瞬间的怔然，擦汗的手转为掐着我的脸颊，“怎么了，非要惹我不开心？”
我猛地掏出刚刚参观水牢时从墙上偷的匕首，朝云杳心口扎去。
我们离得极近，云杳眼中的惊讶我尽数收览。
可是就在刀尖要扎进云杳心口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力打断了我握刀的手。
匕首落地，发出哐啷的脆响。
我不为所动，立即拔出固定金冠的长簪，朝云杳眼睛的位置刺去。
然而此时云杳已经有所准备，挥手抓住我的手腕。
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杳，你这夫人可真够狠心的。”
穿着玄 {MOD}飞鱼服，眉心朱砂痣红得扎眼的令俶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我身边。
“你怎么惹她了？”他在问云杳，却眼都不眨地盯着我，幸灾乐祸地笑。
云杳不想回答，我的举动让他十分愤怒，他对刚才带我参观水牢的下属说：“把她带去……”
令俶打断他：“督公，我这次出去有重大发现。”
他将胳膊肘搭在云杳肩上，明明是街头小民的动作，却叫他做出不羁潇洒的姿态，“聊聊？”
云杳察觉令俶不想让他惩罚我，眉尾微挑，无声地质问。
令俶却不回答他想听的，“金城请封的那个荀家世子是以庶充嫡。”
“为什么帮徐茶？”
“好久没人敢忤逆你了，我看个乐。”
行吧，我就是令俶的一个乐子。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侍卫进入水牢禀报：“督公，府里传信，说皇上有赏赐给云府上下，让督公和夫人回府领旨。”
云杳的手松开了，“你的老情人救你，等会儿你可要好好哭给他的人看。”
这个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一击不中，最好不要再作死，但是也不想给云杳说软话，就别过头不看他，却正好看到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令俶。
“令大人，我很好看吗？！”
令俶低笑，对云杳说：“那属下晚上再去给督公禀报。”
危机暂时消除，我被云杳带回了府。
11 宫花
周嘉月赏了云杳一副纯金马鞍，赏我一箱子宫花，以及一盒胭脂。
不得不说，周嘉月伤害人真有一套，云杳看到那箱宫花眼神都不对了，阴阳怪气地说：“皇上是可怜本座没钱给夫人买首饰吗？”
我金冠上的簪子在扎云杳的时候被扯下来，仓促间固定上去不是很稳，他刚说完这话，一缕头发就应景地掉了下来。
仿佛在说：“我掉了，要老情人送的宫花才能回到原位。”
我尴尬地扶着发髻领了赏赐。
云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宫使走后，尤三还乐颠颠地来禀报：“督公，听跟来的小太监说梅卿晩在御书房挨了板子，乖乖，这是变了天了，皇上不是最疼姓梅的吗！”
好么，一句话说完，火上浇油。
“你家督公怕是不日也要被打板子。”
尤三一脸懵懂纯真——我算是明白为何同样是先帝的贴身太监，云杳和令俶都混到一方大员了，他还只是个四品内侍，这人傻啊，看不清状况啊！
“为什么？”
云杳伸出羊脂白玉般细腻的手，拈起一朵朱红 {MOD}宫花，他的袍袖落到花上，真有点人比花娇的意思。
他走到我身边要给我簪花。
我往后退了一步。
尤三这时才觉出味儿来，你说周嘉月一个皇帝，给臣子媳妇儿送牡丹宫花是几个意思？
为了防止云杳继续发疯，我决定……服软。
“大人，我不喜欢这些花。”
“哦……”云杳意味深长地说：“本座以为你喜欢得紧呢。”
我使劲摇头，“真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你可别哄我，不然我会伤心的。”
我就差抱着他的胳膊蹭一蹭了，“时候不早了，大人，我们赶紧洗漱，明日还要回门呢。”
我疯狂提醒云杳，可不能今晚就把我给弄死！
云杳将牡丹宫花扔到地上，走过时“不经意”踩了一脚，好好的一朵花被踩成了一团看不清形状的红。他亲昵地牵着我的手，吩咐尤三：“备水，传膳。”
尤三终于机灵了一次，布置了两个水房，我和云杳分开沐浴，经过今天的事，我真的怕和云杳一起洗澡会忍不住趁机干掉他——虽然我也不可能干掉他。
本以为成婚后能消停一会儿，没想到是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不，说狼窝都是看低了云杳这王八蛋，他这儿就是个屠宰场！
我换好深衣往餐厅走，尤三在走廊处拦住我。
“干娘！”
“怎么了？”
那张看起来十分聪慧，实则大愚若智的脸露出讨好的笑：“这个还给干娘，当时是我不懂事了。”
尤三将我当时为了见云杳贿赂他的金镯子奉还。
这是母亲留下的镯子，给出去的时候我是万般不舍，如今能回来，我自然不会拒绝，“等会儿我让六出给你另外挑一个，当时答应给你的好处是该给的，何况你为那事还挨了打降了职。”
“干娘折煞我了，我要是知道您要嫁给督公，打死我也不敢要啊。”
我觉得奇怪，“你家督公对我什么态度你看不出来？”
尤三激动地点头，“看出来了，督公很在意干娘！”
行吧，这孩子是没救了。
怪不得自从我嫁进来他就各种讨好，敢情以为我是云杳心头好呢。
我拍拍他的肩，“傻人有傻福，你开心就好。”
尤三继续表达他对我的忠心，那模样估计跟我昨晚上给云杳表忠心的样子差不多，“我问了六出姐姐和瑞叶姐姐，特意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菜，您可一定多用些。”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督公喜欢丰腴的女子，您太纤细了。”
我看云杳不是喜欢丰腴女子，是瘦弱的女人经不住他折腾！
我黑着脸到了饭桌前，穿着妃 {MOD}寝衣的云杳正好也往里走，一头墨 {MOD}长发带着水汽缭绕周身，秀 {MOD}可餐。
他先坐了，我才坐下，看见桌上确实摆了几道我喜欢的菜，暗道尤三挺会讨好人。我夹了一筷子仔兔正要往碗里放，云杳一个眼刀杀过来。
为了生存，我只能将肉放他碗里，“你吃。”
他拿起筷子，纡尊降贵般地吃了肉，就了一口饭，吞咽下去后才说：“继续。”
这是又拿我当布菜丫头使唤？我瞥了一眼周围伺候的侍女，那几个丫头都挺漂亮，就是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不敢往这里看一眼。
我长叹一口气，又给云杳盛了碗汤。
汤是清炖猪手汤，这道菜京中尊贵人家都不喜欢，觉得俗气，但我在乡下老宅最喜欢喝这个。
果然，云杳一看清汤里的肉就皱起眉头，“把这汤撤了。”
“别，你不喝我喝。”
“你也不许喝。”云杳垂眸看了一下我胸口，嘲讽道：“喝了也没用。”
我瞪了他一眼，真想一碗汤泼他脸上，我还没嫌弃他是个只能用道具的太监，他倒嫌弃起我来了？
云杳误会了我的意思，“想喝就喝吧，晚上本座好好检查。”
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即将汤碗放下，是真的一口都喝不下了。
云杳这时候才发现我自己还没吃东西，声音瞬间沉下来，冲着伺候的侍女说：“还不给夫人布菜，眼睛看不见不如挖了！”
吓得小姑娘们磕头请罪。
可刚刚明明也是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人家才不敢上来伺候的。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云杳捏了捏我的脸，“太瘦了，抱着硌人，多长点肉。”
我感觉他心情挺好的，趁机问他：“今天的事……你不罚我了？”
“攒着，哪天攒够了，本座亲自给你上刑。”
实际上云杳根本没有攒着，当天晚上，他就亲自给我“上刑”，我才知道原来新婚那天这死太监还留着手段没使，他本事可大了去了，太监的身份可真是一点没限制他！
闹了一晚上，直接导致第二日我腿软到没法站起来，更别提回门。
云杳神清气爽地去上朝，尤三送午膳的时候比自己被云杳睡了还高兴，“看看！看看！我就说督公最疼爱夫人了！”
这话一说，连脾气最好的银粟都翻了个白眼，瑞叶更是气得扯坏了手帕，“督公大人就没其他妾室吗，天天来折腾夫人算什么！”
尤三一拍脑袋：“哎哟，瞧我这脑子，我给忘了，后院的姑娘们还没拜见过夫人呢！”
“不见。”
“是是是，她们那些庸脂俗粉，自然不配见夫人。”
我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晚上督公回来，就说我身上来了，挑个妾室去伺候。”
我将被子蒙头一盖，“我要休息，谁也不许打扰我。”
12 池鱼
云杳后面十几天倒是真没来打扰我，因为金城长公主要带着驸马荀放、世子荀骠回朝，京城各部忙乱起来，忙中出错，云杳接下了个烫手山芋。
这还得从礼部说起，礼部准备长公主回宫大礼，金城是李贵太妃的女儿，礼部尚书的亲侄女，礼部自然是要大操大办。
官府有点儿风吹草动，底下人可不就跑动起来，为了讨好礼部尚书，典仪上本该用银器的，换作金器，本该用琉璃的，换作翡翠，多年未曾住人的长公主府翻修起来，更是恨不得雕金砌玉。
这其中就有个办事的，看上了京郊一户耕读人家的白玉观音，说是前朝国师加持过，能保佑家族昌盛——虽说前朝就是在那位国师的“加持”下被灭，但保不准有人认为旧的就是好的，非常相信这观音的功效。
白玉观音是那家人的传家宝，人家不肯让，礼部那群人眼高过顶，何时把京郊的小地主放在眼里，随意罗织了罪名把那家人下狱，然后夺走了白玉观音。
一家上下十几口人，陆续死在京兆监狱，唯有一个孙辈活了下来，正好遇上被打了板子后刚养完伤，巡视监狱的梅卿晩。
云杳掌的可是国狱刑典，而梅卿晩后台没云杳硬，负责收容小偷混混叫花子采花贼的京兆监狱。
可巧让他遇见了白玉观音那家的孙子，可巧那少年长得斯文娇俏让人心生怜爱，可巧梅卿晩刚被云杳摆了一道急需恢复与皇上的关系，可巧这冤假错案直指李半朝李家！
梅卿晩收了那少年做干儿子，这干儿子和尤三那种挂名的还不同，梅卿晩带着那孩子进宫面圣，亲自求皇帝赐名。
梅藏白，周嘉月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家破人亡的十四岁少年瞬间成为了满皇城的焦点。
毕竟谁都知道，他有冤啊。
他家的白玉观音现在正摆在金城长公主府里正堂，准备迎接还朝的长公主一家呢。
礼部那群办事的给他家编造的罪名是“侵占皇田”，不巧的是，他家周围几百里都没有皇田，他们要是敢侵占到那么远的地步，那早就不是侵占皇田了，那得叫造反。
李家的门人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脑子都有点傻，但是再傻也不该明火执仗干出这种蠢事——哪怕你冤枉他家是前朝遗孤，都比这个罪名经得住查。
周嘉月在朝上说了，为了维护长公主的名声，不让宵小之辈做的龌龊事连累皇姐，此事必须彻查。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李家人还真不好拒绝。
可他们也不敢让梅卿晩去查，这事过了西厂的手，礼部怕是要脱层皮，礼部尚书之位就悬了。
李家想让云杳来调查这件事，这些年他们早已习惯让东厂收拾他们的烂摊子，再将所有脏水都泼给云杳，自己纤尘不染。
皇帝毕竟还没亲政，在这件事上争不过李家，最终定下的是云杳和梅卿晩共同调查，且必须在长公主归来前结案。
时间紧任务重，云杳和梅卿晩这两个天生的死对头遇到一起，两个人又都是雷霆手段的大太监，谁也不怵谁，那必然是火星四溅、流血漂橹，可苦了当日经手此事的一众官员，前后脚地受牢狱之灾。
云府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个尤三能自由进出，而他是毫无政治嗅觉只知道怎么讨好主子的傻小子，云杳离开这些天都没回府，京中发生的这些事，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这就要说到我那亲爱的父亲，徐阆大人了。
父亲大人在我婚前被太后以恩典的名义派到礼部，变相的也有挟父亲以令女儿的意思。
我本来想着，礼部挺好，钱多事少离家近，顶头上司是老李，只要云杳一日不倒，父亲都能过得滋润。
但礼部出了这种事，想也知道，以他的脑子，很难拒绝诱惑不参与进去的。
所以云杳在婚后第六天，就把他亲岳父下了狱。
我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亲生的爹，我总得过问啊。
我有点理解祖父每次提起父亲的咬牙切齿了。
等到云杳好容易回趟家，我吩咐人准备了满桌子好菜，准备讨好一下督公大人，搞清楚父亲有没有的救。
谁知道云杳并不按常理出牌，他一口饭都没吃，抱着我就往内院走，往床上一扔，自顾自地解衣带。
“云杳你等等……”
“闭嘴。”
“我有事想问你。我父亲……”
“还没死。”他不耐地扯下发带，发髻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过快了。”
“你说什么？”
“李家不能担这种罪名，你那老情人又非要真相，他要顶罪。”
我猛地站起来抓住云杳的肩：“你们要牺牲我父亲保李家？！”
云杳似乎突然失了兴致，他推开我的手，往榻上一倒，整个腰身都细了一圈，像是很久没好好吃饭。
“云杳，那是我亲爹。”
他头也不转地望着床顶，那上面挂着百子千孙图样的床帐，喜庆美满，与这间屋子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关系，几乎算是无声嘲讽了。
“不值得。”
“那也不能看着他死。”
“徐茶，这种时候你的聪明就离家出走了？徐阆死了对谁都好，甚至对你都是好事，至少没有个蠢货再拉你的后腿。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嫁给我的？”
我当然没忘，我已经牺牲自己救过他一次了，出嫁那天我说过，没有下一次。
“至少让我知道事情真相，让他做个明白鬼。”
我以为云杳会拒绝我，毕竟我们的关系还局限在同床异梦互相提防的程度，没想到的是他同意了。
“可以。”
“多谢。你……要不要用膳？”
云杳勾勾手指头示意我靠近，眼尾闪过一抹艳 {MOD}，“先吃你，再吃饭。”
我疑惑了，难道我很管饱？
13 百无一用
我换上尤三送来的衣服，照他的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俏丽可人的小太监。
尤三夸奖我：“干娘您要真是个太监，绝对是最得宠的！”
这孩子的恭维总让人有种嘲讽的感觉。
怪不得云杳老是收拾他，是我我也想收拾。
大早上的，我和尤三跟着云杳出门，去看我那倒霉爹。
因为我的关系，云杳要避嫌，我爹被关在西厂牢狱中，这也就意味着要见到他，我就不可避免地要遇见梅卿晩。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我都觉得要完。
可没办法，谁让父亲不争气呢，只能硬着头皮上。
在东厂交过牌子，云杳领着我和尤三大摇大摆往里走，路过的守卫和梅卿晩门生纷纷侧目。
梅卿晩已经领着他新认的干儿子等着了。
梅卿晩眼神不好，据说是当年在御膳房打杂的时候烧火烧坏了，一打眼没认出我来，
我之前在梅府差点被他用强，逃跑躲避的时候就发现了，梅卿晩的眼神基本上五步以外不辨男女，十步以外人畜不分。
好在贵人们都爱用熏香，他能闻得出人家的身份。
得亏没认出我来，他还有心情和云杳阴阳怪气地寒暄。
倒是他身后那雪团子般的男孩子认出我是个女子，轻声提醒了他。
那少年应该就是白玉观音的主人梅藏白。
梅藏白的确长得好看，白白嫩嫩的，像是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小娃娃，眼珠子又大又圆，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小少爷。在牢里受了好多天的罪，下巴上依然有些嘟起来的软肉，让人不由得想捏上一捏。
我有点理解为啥云杳爱捏我脸了。
梅卿晩经他提醒才发觉是我，不善地看着我。
“云督公出来办差，还带妇人？”
云杳可不跟他废话，“来看看徐阆。”
“你该避嫌。”
“我是主审，徐阆是犯人，避什么嫌？要不你去跟皇上说，撤了我的职？”云杳一句话给梅卿晩噎回去还不够，还要刺他两句：“我其实也懒得管这烂摊子，你梅卿晩这么久都审不出什么来，眼看长公主要回朝了，我只能亲自跑一趟。”
“云杳，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唬得住你的小美人，可唬不住我，徐阆是注定要死的人！”
云杳回身对我说：“芽芽，你看，不是为夫不帮你，是梅督公亲口说的要你爹爹死。”
知道云杳是想用我恶心梅卿晩，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梅大人，请让我见一见父亲，这件事或许有其他不周到之处，长公主一案事涉皇室体面，想来，您也不想迫于压力稀里糊涂地结案吧。”
梅藏白忍不住心头愤懑：“说得好听，李家人害我全家，你难道有本事把李家人下狱！”
梅卿晩低喝：“藏白！”
我当然知道，皇上和梅卿晩这波人才是最不想我爹去顶罪的，可是他们不敢动李家。
“即便我没有办法，见徐阆一面总可以吧，您在此处拦着我，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我本以为，云杳亲自带我来，梅卿晩总还是能让我见父亲一面。
可他态度竟然始终那么坚决，甚至表示，可以让云杳和尤三去，但我决不能踏入监牢一步。
我猜到了什么，“梅大人，是不是有人不让我见父亲？”
梅卿晩没说是，也没否认，脸上闪过一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神情。
我懂了，是周嘉月不许我见。
“云杳，你能不能带我进宫，我……”
“不用。”他牵着我的手直接往里走，吩咐尤三：“打退他们。”
尤三从腰间抽出一条镶嵌着猫眼宝石的九节鞭，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他的腰带，还觉得挺好看的。
没想到看起来清瘦纤细的尤三挥舞起这九节鞭来，西厂的一众侍卫竟然没有招架之力。
云杳的脚步不急不慢，胸有成竹，似乎西厂这群人完全不是尤三的对手。
我对这干儿子肃然起敬，一直以为他是个混饭吃的，没想到是个武林高手！
“我们就把他留在外面？”
“不必担心，就连令俶都不是他的对手。”
令……令俶？我震惊了，令俶可是东厂侍卫首领，号称灵台阎罗的大怪物，他打不过尤三？
这就好像是说山林中的吊睛白虎打不过家里养的大白鹅一样。
“你没骗我？”
“暗杀我的人不少，尤三负责云府的守卫。”
我一直以为他是负责小厨房的夜宵和门房收礼……
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云杳十分熟悉地带着我走，没过多久，就到了关押父亲的单间。
我印象里父亲虽说不是多丰神俊朗，好歹算是个清逸不油腻的中年男人，和此刻面前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缩在墙角哀嚎的形象相去甚远。
“父亲？”
“芽芽？芽芽！芽芽你终于来救我了芽芽！我好疼啊！”
他一面哭嚎，一面从角落往我这里爬，我见他裤腿上的血迹尤为重，应该是受了伤站不起来。
等靠近了，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光，我看清了那张脸——上面有几道烙痕，红肿着长出了肉芽，显然是破相了。
“芽芽，我受不了了，你救救我吧！”
他伸出手来试图触碰我，却离得太远，挨不到我。
伸出来的五个指头，没有一个有指甲。
我看了一眼云杳，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在颤抖，“这是屈打成招……”
“即便是屈打成招，他也是招得最快的一个。”云杳极为厌恶地说：“无用！”
我想告诉他，每个人都疼痛的感知是不一样的，可能父亲就是刚好特别怕痛呢，但是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事实如此明显，云杳是主审，只要父亲能熬过西厂的几次刑求，他可以有各种办法来洗脱他的罪名，可他连这都做不到。
忍一时之痛换活下来，是我的话怎么也该坚持的，可父亲却是所有人里第一个认罪的。
无用的人，救都救不回来。
“徐茶，我倒是好奇，你还能怎么做？”
“他全认了？”
“全认了。”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父亲伸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想起那只手曾经也给过我零用钱，送过我首饰。
“长公主还朝，朝野都在忙，怎么就只有礼部犯了错，户部、吏部、兵部难道就没问题？我还记得令俶说过，长公主为荀家请立世子以庶充嫡的事，这么多大事，我就不信没有一个牵连到李家。”
“皇上不过是想动动李家的皮，你胆子不小，想直接掀了李家？”
“掀不动的，可总要让他们伤筋动骨，才能查出白玉观音案的真凶。”
“说得容易。”
“你也早就想动李家了吧，趁着这次，你也该和太后一党断个干净了。”
“我还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胆子不大我敢嫁给你？”
云杳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好啊，让我看看，你能搅出什么风波来。”
14 白玉观音
“把白玉观音案的始末，全部讲给我听。”
父亲的身体瑟缩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寒冷和盐水的刺痛泛出不正常的青紫 {MOD}，死亡离他那么近，他几乎被恐惧淹没。
有的人受了苦难想的是反抗，可如我父亲这样的人，只会求饶。
不怪云杳从来就看不起他。
“一开始，是李六郎想跟他庶长兄打擂台，让手下去寻好的礼物献给长公主，李六郎是未来皇后李九小姐的兄弟，谁不想巴结，郎官们纷纷献殷勤，可寻来寻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
后来有人在酒席上提了一嘴白玉观音的事，李六郎上了心，亲自去要，却讨了个没脸。
我的上官佟大人想了个阴招，说那家人本是地主，朝中全无根基，不如罗织个罪名构陷了，白玉观音自然到手。
我起初也觉得不好，可佟大人是我上司，哪有我反驳的余地。于是，就私下回户部，找先前和我亲近的同僚——就是你于叔叔，改了那家人的地籍。
后来陷害他家人，用的就是那个地籍。”
我问云杳：“这次一起出事的，还有哪些人？”
“你爹，姓佟的，刑部经手的几个官员，还有那个县城的典簿。”
“也就是说，户部没事？”
“于侍郎不久前已经自缢。”
“可是这件事源头就是户部出了问题。”
“徐茶，你清楚你在质疑谁吗？”
户部，钱袋子，一向为周尚书把控，而周尚书是荀家的女婿，金城长公主的婆家姐夫。
这些年来，皇帝、李家、云杳都挖空了心思想插手户部。云杳不久前才借着军粮贪污案阴了我爹一把，成功让自己的人进户部，不过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 {MOD}。
说起来，我突然发现，京中这些大佬们斗法，都不自己出面，每次倒霉的都是我爹。
他怎么就那么恰好，次次都去顶锅？
他当年入朝的时候该算一卦的，以他那点微薄的智力和这撞鬼般的运气，这辈子就不宜当官。
“户部也不是坚不可摧。我上次调查户部，还查出些陈年旧事。”
云杳反映挺快，当即眯起了眼睛，“瞒着我？”
我忙说：“哪敢，只是当时觉得大人未必需要。”
“即便有户部把柄，你又能怎么做，周书玄身后的荀家树大根深，和李家同气连枝，是朝中最硬的一块石头。”
“我想让父亲揭发周尚书的丑事，把户部官员自缢的事栽赃给他，再把李家那个庶长子拉下水，这样一来，李家荀家，户部礼部，尽皆出事，我就不信这罪最后还能我爹来担。他渎职做伪证，按律当斩，但祖父曾经位列三公，先帝有例，三公后人降刑，最多判流放。”
云杳似笑非笑，“你昨晚翻来覆去，都是在想怎么救他。”
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
我只能承认：“是。”
云杳思考着我计划的可行性，过了一会儿问：“怎么不是李六郎？”
“因为我有八成把握，这件事原本就是李大公子设计李六郎的。”我转头问父亲，“你可还记得当时在宴会上提议白玉观音的人是谁？”
父亲脱力地摇头，“记不清了……当时，我们都醉了。”
“那李大公子在礼部的心腹是谁？”
“个人那天没参加宴会……”蓦地，父亲怔住了，他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亮光：“是那个人！他是李大公子举荐进礼部的，后来却时常讨好李六，我们都看他不起，是他说的！”
我冲云杳说：“你看，我就说是李大公子搞的事。”
云杳饶有兴味地笑，“怎么猜出来的？”
“来之前我让尤三去你书房看了吏部的选官贴，仔细调查了礼部所有官员，发现只有一个出身京郊，恰好和白玉观音一个地方，那个人的履历写着：‘年十四，求学于青雀书院’，恰好和如今在吏部任职的李大公子是同窗。”
云杳嘴角的笑意扩大，“距离金城回京，还有半个月，你能把户部尚书给我弄下来吗？”
“半个月太短。”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
“把令俶借给我。”
“可以。”
云杳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过，我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还要什么？”
“没……如果我做不到呢？”
云杳十足温柔地抱住我，他身上那种浓烈到让人晕眩的香味随着他的好心情弥漫在鼻息，简直呛得慌。
“芽芽，你要是同时惹了李家、荀家，还没能成功，那你只有去死了，本座可护不住你呀。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救徐阆吗？”
我记得昨晚他对我说，不值得。
我爹到现在都还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完全不明白我和云杳说了些什么，他的愚钝祖父和宿叔叔早已盖棺定论，从前是令祖父绝望，现在是令我绝望。
云杳是觉得，为了这么个人耗费心力不值得。
在来之前，我也觉得不值得，可是看到他满身的血和光秃秃的指头，我又觉得该试一试。
虽然他的确害了人，是帮凶，可是总该救一救的。
我回答云杳：“我父亲有万种不好，但是……他是我爹。”
云杳松开我，收敛了笑意，整个人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高傲，“希望你别后悔。”他带我离开之前对父亲说：“徐阆，好好活，你女儿为了你，已经不要命了。”
走出牢狱，尤三手持九节鞭守在门口，身上有几处口子，却只是戳破了衣裳，皮肉完好无损，大气都不喘一下的，显然十分轻松。
我之前真蠢，云杳身边怎么可能养庸人。
梅卿晩怒不可遏，“云杳你欺人太甚，真当我西厂无人！”
我急忙前去道歉，顺便问梅卿晩：“梅督公，能否跟您借个人？”
梅卿晩愣了，估计他以为我去看了父亲的惨相后会六神无主、哭哭啼啼，没想到我却踌躇满志地问他借人。
“我要调查白玉观音案，为父亲洗刷冤屈，想借梅藏白一用。”
“你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借本座的人！”
我冲他身后的梅藏白笑了笑，尽量显得真诚，“我有办法惩治害死你家人的人，跟不跟我走？”
“你说话算话？”
“小白！”
“干爹，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找个替死鬼顶罪，我爹娘兄弟不能白死了！”
……
就这样，我去了趟西厂，我的干儿子打了梅卿晩的人，走的时候还拐走了梅卿晩的干儿子。
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压根儿不想管梅卿晩有多恨我。
想我死的人不止梅卿晩一个，将来必将越来越多，梅卿晩算老几？
云杳最惨的时候一天被刺杀三次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事到如今，我摊牌了，我不在乎了！
我倒要看看，荀家、李家，太后、公主，他们有多了不起，可着我那倒霉爹一个人欺负算什么本事，来和我徐茶斗一斗呀！
15 宴无好宴
“夫人如今呀，长进了。”
“令大人，这是内院。”
“所以？”
“你不怕被云杳看见吗？”
他歪着头笑了笑，“我在墙上看见他上朝去了。”
“可是我现在准备更衣，不知令大人可否去前院候着？”
令俶像只吃饱了趴在墙上晒太阳的懒猫，“不想动。”
“那我让尤三陪令大人在墙上说说话？”
令俶轻笑，“夫人真小气，好吧，我去前院，夫人可要快一点。”
令俶走后，瑞叶一边给我穿腰带一边抱怨：“令大人实在过分，仗着督公看中，从不把您放在眼里。”
六出给我套上护臂，秀气的眉头拧着，显然也觉得生气，只是不会像瑞叶一样大喇喇说出来。
银粟问我：“夫人，真的不让我们跟着去吗？我们也可以扮男装。”
“不用，之后有的你们忙。”
我换好衣服到前院时，梅藏白和令俶一站一坐，尤三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这段时间就麻烦二位了。我们今日先去看户部自缢的于大人家属。”
尤三可怜兮兮地问：“干娘我也想去……”
“下次吧。”
尤三掩面而泣，抱着令俶哭起来，“令令你要替我照顾好干娘啊，我不能在干娘跟前尽孝了哇呜呜呜呜！”
令俶熟练地一脚踹开他，带头往外走。梅藏白似乎没想到云府是这么“和谐美好”的地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我拽着一起出去。
白玉观音案里自缢的于侍郎晚父亲一年半到户部，老家在蜀地，有些地产买卖，耕读传家几十年才出来他这么一个天子脚下臣，正经算是个寒门子弟。
他这种在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是最适合顶缸的，我老觉得要不是我爹招的太快，这口锅应该是给于侍郎背。
但是我爹都招了，于侍郎还自杀，这就不对劲了。
他妻子儿女如今都羁押在西厂，妻子已经不成个人样了，两个孩子一个发烧烧傻了，一个小得话都不会说两句。
尽管如此，我还是提审了他的妻子。
给她灌了点热粥，又把她孩子带到面前——拿孩子威胁一个母亲可以说是非常缺德但又极为有效的手段。
我想起刚回京城时于侍郎家家宴还请了我，于夫人请我吃她家乡的卤菜，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再次见面，却是这样不堪的境地。
令俶抄着手站在一旁，让我需要上刑的时候再叫他。
于夫人被铁链捆着，哭嚎着咒骂，梅藏白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不久前的自己。
“别骂了，省点力气跟我谈谈，你多浪费我一刻钟，你的孩子就多挨一鞭子。”
于夫人骂得更厉害了。
我也没废话，拿了鞭子就往两个孩子身上抽。俩孩子饿得没力气叫，只是倒在地上抖了一下，反而是于夫人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嗓子。
令俶和梅藏白都讶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下不去手。
“现在你能专心回答我了吗？”
“……我能……我能的！”
……
一个时辰后，我们三个离开水牢，我让车夫载我们到鸢寮用午膳。
梅藏白年纪虽小，但跟了梅卿晩当儿子，自然也被科普了鸢寮是什么地方，小嘴巴张成一个圆形看看我，又看看令俶。
仿佛在问：这是我们两个太监一个妇人能去的地方吗？
令俶一出现，就有相熟的龟公迎上来，热情地往里请，还问要不要相熟的姑娘伺候。
可怜的梅藏白，更震惊了。
我们选了个流觞亭旁边的小院子用膳，菜还没上来，外面就有乐声响起。
“李大公子今日在这里宴请同僚，我不方便去，藏白你去宴会上，不管用什么方式，搅乱宴会。”
“我？”
“对，你是梅卿晩的人，又是苦主，李大公子可能为难你，却不会真把你如何。令大人，你趁着这时候，一定注意，李大公子有没有派人出去报信。”
令俶不以为然，“那庶长子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会因为一个梅藏白就露出把柄吗？你也太小看他了。”
“他一定会的，因为让李家受创才是他的目的。”
“夫人又逗乐呢，谁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的家族？”
“令大人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令俶和我对峙了片刻，摇摇头，“不赌。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为何这么笃定？”
“李大公子多年来谨言慎行，偏偏白玉观音案后，在鸢寮摆了几次宴席，不怕惹人非议吗？我猜，他早等着有人找他了。”
梅藏白冲进宴会大闹，一盏茶的功夫，李大公子的小厮果然溜出宴会，往京郊方向跑。
令俶跟了过去，而我吃完午饭，跟全身而退的梅藏白去了修缮中的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自然是不可能让外人擅闯的，可因为礼部办事不利，皇上将此次修缮事宜全部丢给了梅卿晩。
梅藏白身为梅卿晩的“小公子”，自然能进。
“夫人，我们来长公主府做什么？”
“来找找有没有更多的白玉观音。”
“白玉观音是前朝传下来的珍宝，世间只有一座。”
“是不是的，找找看不就知道了。”
白玉观音是只有一座，可黑玉观音、珊瑚观音呢？李家搜刮民脂这件事做的如此熟练，我就不信只有梅藏白一家人受害。
反正我爹活不成的话，大家都别想好过。
16 勾搭成奸
我见天往外跑，云杳也是见天地在东厂处理政事，我们俩竟有五天没见面了。
倒不是我思念那死太监，而是云杳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
之前我说长公主还有半个月回朝，时间不够，他说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以为他会想办法在皇上和太后处转圜，没想到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让金城长公主卡在半路。
他把荀家以庶充嫡的事捅出来了，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是他捅出来的，这件事除了他没别人干得出来，就是皇上目前也没这个熊心豹子胆。
荀家富可敌国不是一句虚言，是真的富，也真的敌国。
所以我也不明白云杳究竟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发了疯，敢在我身上下这么重的注。
他那头腥风血雨的，我这边却陷入诡异的境地。
于侍郎的死是死无对证，他老婆孩子竟是半点查不出，长公主府里倒是搜出一些东西，不过都是小东西，李家也早就安慰了苦主。
礼部的佟大人是铁忠的李家门人，娶妻也是娶的李家旁支，即便在牢里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也没说李家半个不好，大有一力承担的意思。
县城那个典簿更是令人无奈，全是屈打成招，打两板子下去，你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招供跟放屁似的。
唯有李大公子，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
李六郎夺取白玉观音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派人唆使的，但从调查结果来看，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暗害李六郎那么简单。
令俶在鸢寮宴会上跟踪李大公子的小厮，发现了李家在京郊圈地的秘密，面积不小不说，竟然还有皇庄。
这事儿不止是李家胆大包天，更有户部多年来徇私枉法。
而这次白玉观音案，也是因为李家和户部勾搭成奸习惯了，李六郎又打着李大人的名义找上户部，也不知道于侍郎到底跟周书玄讲清楚事情原委没有，反正于侍郎就帮着给办了。
如今反倒不是用白玉观音拉户部下水，而是先拉户部下水，再以此证明白玉观音案也是户部一贯做法，户部主责。
李大公子筹谋良久，为的就是借李家和金城长公主的大旗整垮周书玄，打断李家和荀家的亲热关系——毕竟周书玄肯帮李家做事还不是看在李家和荀家关系好的份儿上，顺便让李六郎彻底无缘仕途。
我甚至猜测，即便没有我出手，李大公子也会在最后关头给云杳递把柄的。
“夫人在忧心什么？”
“我看起来很忧心？”
梅藏白点点小脑袋，睫毛忽闪忽闪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轻声细语。不像他旁边的令俶，看起来就很皮实耐摔打，靠近他的地方气压都会低一些。
令俶把玩着手里的钢刀刀柄，漫不经心地说：“太顺利了。东厂和西厂不是一群傻子，如果真这么简单，早该查出来。”
梅藏白毕竟不傻，“令大人是怀疑有人做局？”
令俶看了一眼窗外，墙那头是又在宴饮的李大公子，隔着墙有呜呜咽咽的萧声传来，这已经是李大公子半个月来的第三次宴饮了。
令俶似笑非笑地说：“经过上次的事，他早该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是照开不误……他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让他尸骨都拼不全。”
梅藏白不甚明白令俶怎么突然对李大公子有了火气，我向他解释：“李大公子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抛出这些证据，我们就只能按他的想法去做，之后出事的是周书玄李六郎，下手的是东厂西厂，他独善其身，全不沾染，如今他这样大开宴饮，是故意挑衅，觉得我们是他手中棋子罢了。”
梅藏白从前不过是个小县城的地主少爷，还没见过这样九曲回转的心肠，很有些惊讶：“可是……他……那我们要不要按他想的去做？”
令俶的神情不太好，我觉得他和我想得一样——太顺利了，顺利到就像一个织好的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但是似乎只能按照李大公子的思路，先交户部纵容李家圈地的证据，把案子闹大，再把白玉观音也安在户部头上。
该怎么做呢，我们有哪里没有考虑到……
如果是祖父，他会怎么选？
如果是宿叔叔，他又会怎么选？
令俶忽然起身，拿着刀往外走。
我以为他又要去大闹宴会，没想到他让人备马要走。
“你要去找云杳吗？”
“找云杳做什么，梅卿晩不是心疼这小子吗，让梅卿晩替他儿子报仇去。”
“他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东厂也不管！”
“令俶……”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问题，李大公子一定有后招，宁愿不管也不能让他当猴耍了！”
我急着拦令俶，一边扯他的袖子一边脱口而出：“让我跟云杳谈谈再决定！”
“没什么好谈，东厂又不是云杳一个人的！”
我分不清是被愚弄还是云杳可能面临伤害让他如此愤怒，令俶挥手甩开我，力气太大，我脚下一滑就向后倒去。
眼前的景 {MOD}一阵混乱，恍惚间我又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我被人抱住，被那种香味团团包裹。
这几天我闻多了牢里的血腥味和泥浆味，乍闻到这样浓的香气，鼻腔受到刺激打了个喷嚏。
云杳捏了捏我的脖子，示意我看他。
因为打喷嚏，我眼里瞬间掉出一串泪珠来，“你怎么来了？”
云杳用指头擦去我脸上的水珠，目光缱绻却冰冷，“想念芽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从他那种克制的不满中看出了他的意图——他是来见李大公子的。
令俶刚才不小心弄倒了我，本来想来扶我的，却被云杳抢先，此时他反倒面 {MOD}不好地看着我和云杳。
他想说些什么，碍于梅藏白也在，憋回去了。
我忍着打喷嚏的冲动说：“对不住，查了这么久，还是在他的圈套里转。”
“本座已经习惯你这么蠢了。”
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看来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抠着指头，最后挣扎了一瞬，下定决心凑到他耳边低声对他说：“不能顺李大公子的心意，为他火中取栗。我想将此事完全翻供，保周书玄，击垮李家。户部是得不到了，礼部或许还有机会。”
“很好，看来你还没蠢到底。”云杳低笑着，随即看向愣在一旁的梅藏白：“回去告诉梅卿晩，东厂已有处置，叫他别再装死了。”
梅藏白是想为他爹争辩两句的，然而云杳笑得太邪性，他害怕，忙溜走了。
令俶已然抱着他的刀，戏谑地看着我和云杳，“希望夫人不要让我等失望。”
说罢，也离开了小院子。
我真是不明白，他是云杳的下属，为什么对着我总有一种正房对着小妾的睥睨感……
17 星星之火
开局一尊前朝传下来的白玉观音、一个家破人亡的地主少爷、一个脑子不好使还受不了疼的中年侍郎，这是我现在所有能用的牌。
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动手。
第一步，尤三冒充刺客，“暗杀”梅藏白，梅藏白受重伤。
第二步，我爹徐阆喊冤，要求重新招供。
此时李家或许还不会觉得如何，但周书玄应该已经觉得不对了。
户部侍郎夫人，荀家的姑奶奶，金城长公主的大姑子荀氏进了宫，当日，太后就传云杳进宫。
他们想把此事压下来，殊不知云杳才是幕后黑手。
云杳不动声 {MOD}，梅卿晩重新提审我爹和一众案犯，新呈上的供词和之前相差不多，依旧是把大人物们撇得干干净净，错的都是底下人，但我爹只加了一句话：
“当日，我本意只是听从上官吩咐寻得珍宝敬献公主，并非要白玉观音不可，可佟大人坚持要取白玉观音，礼部的于侍郎知道了，先前并不肯帮我，说要回去想想，没过多久，忽然上赶着要帮我办这件事，似乎急于帮助李家得到白玉观音。”
梅卿晩又提审于侍郎的妻子，于夫人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好在我上次审问她时提醒过，让她只管说，是周尚书让于侍郎做的。
皮球提到周书玄那儿，按理又要跟往常一样无疾而终，这时候，梅卿晩醒来了，他补齐了最重要的一环。
“我去到长公主府邸一一查看，发现已有两座观音像，其中一座并非白玉，却是更加尊贵的翡翠，长公主府根本不缺一尊白玉观音！”
既然长公主府不要白玉观音，那就是李家要，打着长公主的名号。
那么李家为何一定要巧取豪夺一尊白玉观音呢？
暮春时节，天气渐渐热了，瑞叶她们都换上了轻纱半臂，颜 {MOD}轻快明亮，让人心情也好起来。
我喜欢好看的衣裳首饰，一个人却穿戴不了那么多，所以总是让她们穿给我看。
六出穿着时兴的姜黄 {MOD}的二十四幅长裙回来，裙摆密密缀着黄豆大小的珍珠，普通人家一月的口粮也换不来一颗的东西，如今也只能缀在不起眼处，走动时隐约可见——说来惭愧，云杳是个不缺钱又舍得花的人，见不惯我“寒酸丢人”，硬给我银两珠宝，我也没办法不要。
六出取下冪篱，露出一张淌着汗珠的脸，银粟急忙给她倒水喝。
“夫人，都办好了。”
“银两他们收了吗？”
六出摇摇头，“他们说，是为宿大爷办事，不收夫人的银子，此事结束，他们会立刻离京，让夫人放心。”
没过多久，尤三也回来，他没到我跟前，只是让下人送了一盏“如意酿”来。
如意酿，事情如意。
瑞叶合上盖碗，发出“啪”的脆响，“往常见天跑我们院子，最近反倒不来了，还来这么文绉绉的一套。”
罂粟说她：“小尤又不是只为夫人办事，他毕竟是督公的亲信，手头事情也不少。”
我喝着如意酿，看着院子里春花落尽，莫名联想到暴雨袭来之前的宁静。
最后一步，该收网了。
一天后，宿叔叔的属下们将“白玉出世，天下易主”的流言传扬开去，同时，尤三偷偷埋在靠近梅藏白家乡的李家别院的龙鳞铠甲也被发现。
一时间，满朝震惊。
李家的门徒愕然失 {MOD}：我们只是想当权臣，你这又是造禁甲又是抢天下易主白玉观音的，你们这是想造反吗？！
事发当日，宫里太后贵太妃再也坐不住，立即传云杳进宫。
云杳表示：我最近查案太辛苦，累病了，无法进宫面圣。
金城长公主还被云杳卡在路上，周书玄倒是想帮忙，可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就半天的功夫，梅卿晩就成功带着西厂爪牙闯进了李家，将李尚书、李大公子、李六郎等人，通通下狱。
我相信有那么恨李家的梅藏白，以及他背后的皇帝，很快就能给李家定罪的，即便扳不倒，也能撕下一大块肉。
云杳侧躺在榻上，拿着一本志怪集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瞪我一眼，示意我别偷懒继续剥宫里都没多少的贡品葡萄喂他吃。
“大人，你是不是该进宫了？”
“急什么，这么想我走？”
我只是不想剥葡萄了……
“趁着李家势力还没被梅卿晩占完，你该现在去和太后贵太妃他们谈谈。”
毕竟李家“造反”这个罪名是犯忌讳的，现在朝上虽然有帮着说话的，到底不如以前底气足了。如今宫里那两个女人，只能依靠云杳。
这可是占便宜的好机会。
“死的人还不够。”
敢情他是想着拖几天，让梅卿晩多折磨废几个人，够狠。
说着，云杳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起来。“知道为什么梅卿晩这次动手这么慢吗？”
“为什么？”
“因为李贞娘。女婿审老丈人，我怎么能不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动手呢。”
云杳绝对是故意的！
就因为梅卿晩把我爹收拾成那样，他现在也故意不插手李家受审——梅卿晩不是喜欢折磨老丈人吗，你自己的老丈人，随便打，打死了也没事。
我想起还在牢里半死不活的老父亲，一时间没心情和他虚与委蛇了。
云杳拍了拍我的手安慰我：“放心，如果你爹再犯事落到我手里，我一定不让他受苦，一刀杀了给他个痛快。”
“有你这样的女婿，我爹也算是积了八辈子德了。”
我俩都没说话，因为都分不清对方的话是不是好话。
良久，还是云杳打破了沉默，“这次你做得不错，想要什么，我赏你。”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把我爹流放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回不来京城！”
“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爹也算是积了八辈子德了。”
现在就等李家谋反罪名坐实，一切尘埃落定，我爹就能顺利流放。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我再也不管他了。
18 贞娘
梅卿晩没让人失望，李家在京的嫡枝上下两千余人，没过三日，死了将近八百。
尤三说，这估计还是看在他夫人李贞娘的份儿上，没有下狠手。
尤三这次立了大功，云杳准他回宫。
自从知道尤三的战斗力后，我也品出了云杳这样做的意味——我估计，云杳未来一段时间都在宫里，需要尤三护卫。
跟云杳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不长百八十个心眼，真是活不下去的。
云杳进了趟宫，三个时辰就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具体体现在，他拉着我试了西域进贡的一套千年檀木玩具。
这死太监不管快不快活，反正都不会让我好过！
又过了几日，周嘉月下旨，李家有不臣之心，行大逆不道之事，因其为太后母家，判夺官抄家，嫡枝圈禁京郊，首恶者斩监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朝中对于李九娘是否继续入主中宫争执不已，各大家族有意自家女儿取而代之，博弈之下，最终决定，李九娘以皇后身份入宫。
我猜测这是周嘉月的想法，李家已经被蚕食，李九娘做皇后，他便再也没有外戚之忧。
只是李九娘这个人，前途却肉眼可见的灰暗了。
不论是李尚书、李大公子还是李六郎，至此，尽皆黄粱梦碎。
其余从犯纷纷改判，我爹正式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此生不得回。
徐家不想管我爹，我让瑞叶拿我的名帖去徐家，将我爹该分的祖产、名下的产业发卖，姬妾细软一起打包送上路。
他走的那日我其实去送了他，只是是坐在马车里隔着薄纱看，没上前说话。
看着鲜艳明媚的女人们围着满身伤痕的我爹哭哭啼啼，我心想，徐家的男人出事，总是要一堆漂亮女人陪葬，这是我从祖父那里学来的坏习惯。
不过，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看押的官差知道我爹是厂公的老丈人，还是很客气的，帮他扶着枷锁前行，此去西北，可能此生不复见。
六出问我：“夫人，您不去跟老爷说句话吗？”
我合上车帘，“不必了，我们本不该做父女，勉强十几年，也是够了。”
李家彻底倒台，皇城的局势风云变化。
太后和贵太妃自然是怀疑过云杳从中作梗，不过失去了李家，贵太妃和太后的诡异平衡被打破，如今太后掌握了主导权，她们选择依靠云杳——不然呢，难不成拉拢周嘉月的心腹梅卿晩吗？
故此，在金城长公主未归时，云杳和梅卿晩均住在宫里，斗得风起云涌。
我倒是闲了下来，意外收了份名帖。
梅府的李夫人邀我饮茶。
李贞娘嫁给梅卿晩后就隐居不出，安静到所有人都忘记她的存在。云杳曾说，我低眉顺眼抬头看人的时候与她有几分相似。
我穿花拂柳，在恬静精巧的小院子见到一袭鹅黄道袍娉婷而立的李贞娘时心想，果然是像的。
不过她却比我看着贵气多了，我若是山里乱长的茶花，她就是宫里精心培育的牡丹，行动举止都经过计算测量，站那儿不动都是一幅仕女图。
“徐夫人，久闻大名。”
我的大名估摸不太好，先是被亲爹卖给梅卿晩当小妾，又嫁给云杳，插手白玉观音案，间接搞垮了李家……
李贞娘抬手示意我落座，那只手纤细莹白，如若玉雕，指甲未染，透出粉润 {MOD}泽，这样一个女子，不算绝 {MOD}，但一看你就知道，不花大价钱是养不出来的。
“徐夫人尝尝我的茶。”
我接过茶盏品了一口，说不上好与不好，反正是没喝过的味道。
心中有种乡下人进城的窘迫感。
真奇怪，就连太后和贵太妃都没让我有这种感觉。
抬眼看见李贞娘眼角的一抹未来得及遮掩的神情，我忽地了然——她是故意的，她想用气势压住我。
我放下茶杯，“我愚钝，没学过茶道，品不出好与不好。”
李贞娘有瞬间的怔然，大概没料到我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很快调整了神态，“是么，云督公可是出名的擅于茶艺。”
我立即撇清：“夫君醉心公务，不常陪我。”
李贞娘维持不住笑意，嘴角微收，“夫人莫要玩笑了，京城人人皆知，云督公宠爱你甚，自你入府，便四处搜寻奇珍异宝哄你开心，又发落了一众姬妾，听闻但凡回府，夜夜宿在正房。”
天大的误会！
搜罗奇珍异宝的是尤三，他那是为了讨好我让我吹枕边风好升职加薪！
发落姬妾是因为白玉观音案后李家送来的女人不必再留，可以光明正大的送走！
至于夜夜宿在我那里，天地良心，云杳他是个太监啊！是个身体已经残缺了但是恶趣味比正常男人还要丰富许多的太监，每晚不把我折腾到半昏迷他都不会停的！
不对……
李贞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卿晩从不在她院子里过夜，她也几乎不出门，她天天盯着云府做什么？
我审慎地打量李贞娘，拿捏着语气，故作矫情地说：“夫君他，自然是极好的……”
果然，李贞娘脸 {MOD}更差了。
行了，破案了。
李贞娘对云杳有意思。
这可太有意思了！
“不知李夫人今日叫我来，有何事见教？”
李贞娘握紧了手中茶盏，指头的粉 {MOD}变为青白，“几日后，金城回宫，论理，我也该参加，可你知道，我惯常是不出门的，到时候，我家九娘也会入宫，烦请徐夫人多多关照。”
李九娘？太后和贵太妃难道不会关照？
看出我的不解，李贞娘接着说：“九娘年少轻狂，当年和金城多有龃龉。”
若是金城和李九娘不睦，在李家覆灭的现在，李九娘进宫，的确是很易受辱的。
太后和贵太妃再看中李家，也是会帮公主而不是她。
可是，李贞娘是什么立场让我这么做呢？
“李夫人，我与九小姐，素不相识……”
李贞娘沉下声音，“当日梅府宴会，梅卿晩叫来了你，我怕他犯下错事，说自己不舒服叫走了他，又让人开了后门，不然，你怎么能轻易逃脱？”
李贞娘抬眼看我，眼中有金尊玉贵与生俱来的骄纵神情，是被禁锢在梅卿晩后院多年也不曾消磨的，“徐夫人，你欠我这份人情，请你保着九娘到她入宫。若你不答应，就当我当日救错了人。”
怪不得那天我逃得那么顺利，我还以为是梅府守卫不力……
“李夫人既然这样说，徐茶定然办到。”
李贞娘放下心来，“我这里还有些当年的嫁妆，李家如今被抄，九娘想必困顿，劳烦你送与她。另外，我送夫人一万两银票，云府自然不缺这些钱，但夫人出行办事，总要有些折损，权当我小小谢意。”
“倒也不值得这么多银两……”
“九娘自小脾气古怪，还需你多担待，请务必收下。”
喝了好茶，打包了点心，拿着一万两银票，我迷迷糊糊地回了云府。
莫名其妙发了笔横财，我一时想不到用到何处。
云杳不在家，令俶满身血腥味地回来，在正堂一个人吃晚饭，见我回来倒是不避嫌，邀我一起。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恶心，干呕了一下。
“怎么，怀了？”
我瞪他一眼。
“刚从水牢回来，这么难闻？”
“你像是在腐尸里泡发了一样。什么人值得您老人家亲自动手？”
令俶嗅了嗅自己身上，“李大郎。”
我想起令俶曾说，李大郎落到他手上，必定“盛情款待”。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边事完了，我要出京一趟，等云杳回来你跟他说。”
“你自己不去告诉他，每次都让我说？”
“我说了他要生气，你去说，他就不是冲我生气了。”
“令俶！”
令俶用手撑着下巴，颇为无赖地看着我，眉尾上挑，一脸的嚣张：“我可是告诉你了，回头云杳不知道，就是你没跟他说。”
我看我上辈子是杀了你全家了你这么针对我！
19 习惯忤逆
我怀疑令俶是掐着时间来的，他刚走云杳就回来了。
我隐约觉得，云杳心情不错。
具体表现在他没有一回来就拉着我上拔步床，而是去沐浴更衣，甚至说完与我一同用膳。
尤三终于换回了妃 {MOD}官袍，特意跑到我房里展示给瑞叶她们看，“小爷我就不适合穿绿 {MOD}，多难看啊，还是这从四品的官袍好看……别碰，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瑞叶吐吐舌头，“尤三爷可快走吧，我们这小地方招待不了您这尊大佛！”
见我出来，尤三立即换了语调，“干娘，我想你都想瘦了。”
我热情地拉他坐下，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拿给他吃，“尤三，我对你好吧。”
“嗯嗯！”
“那个……令俶今儿出京办事了，大人在宫里，他估计是没禀报，你看，要不你去跟他说？”
尤三骤然警觉，嘴里的点心都不香了。
“干娘，我那个，东厂还有点事，我回去处理了……”
我一把拽住他，“别走，你就去说一声，云杳那么疼你，还能冲你生气不成。”
尤三都快哭了，“他能啊，每次他们俩置气都拿我煞性子，我本来还以为，有了干娘，我再也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了，没想到干娘你也让我去堵炮口，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尤三往地上一坐，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
门帘子被如玉的手掀开，云杳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尤三、瑞叶、银粟、六出纷纷知趣地退下去，留我独自面对云杳。
云杳一抬手，我就习惯地给他换上常服，他鼻尖还残留着水汽，莫名有种少年的荏弱感。
“出什么事了？”
“令俶出京，让我跟你说一声。”
果然，气压降低了。
四周冷风瑟瑟。
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让小厨房上些小菜，我伺候他吃点儿，但他生气了，尤三他们躲在外面不敢进来。
我只能转移话题，“今日梅府的李贞娘约我，请我帮忙照顾李九娘，当日她对我有恩，我就应了。”
云杳嗤了一声，他靠在罗汉床上，支起右腿，用手撑着下巴看我，不是一副好模样。
“你照顾李九？看来是长本事了。”
我忙解释：“我一定拿捏分寸，不牵扯东厂。”
“知道李贞为什么找你吗？”
我利落地摇摇头。
云杳直接被我气笑了，“本座是从哪儿捡了你这么个蠢玩意儿！”
是我自己送上门的，不怪你，你多聪明啊。
“李贞是要借你的手告诉我，让我别动李九，李家倒了，她还在。”
“她说是李九娘与金城不睦。”
“所以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够替李九扛住金城？不动用东厂的力量，你有什么资格跟金城叫板？”
“我……我自然会有办法。”
云杳猛地挥手，将小几上的杯盘点心全部挥落，虽然地上铺了地毯，但他力气太大，瓷器碎裂了一地。
云杳深吸一口气，“一个你，一个令俶，都大着胆子忤逆我，看来我是太纵着你们了……”
云杳话没说完，我就坐到他身边，朝他的嘴角亲了一口。
和他相处久了，我也摸索出一些他的怪脾气，如果他只是笑，那是真的发火了，等着被他收拾吧。
可像这样又是骂又是砸东西的，纯粹是在发脾气。
大概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本座不高兴了！快来哄我！
所以，我就直接上嘴了。
被我亲了一口，云杳愣住了。
我攀着他的肩，和他鼻尖贴着鼻尖，用甜腻的语气撒娇：“李贞给了我五千两银票呢，我怎么算也不亏。”
别问为什么少说五千两，这是每个女人在婚后都能学到的藏私房钱大法。
果然，云杳钳过我的腰，恶狠狠地说：“我缺你银子了？”
说完，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宫宴前我都住在宫里，你给我呆在家，不准再乱跑，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
我十足乖巧地点头。
“那令俶那边……”
“你很关心他？”
“绝对没有！”
云杳眯起眼睛，“芽芽，本尊身边的人，都与你很是亲近，尤三如此，令俶也如此……”
“那都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
“最好是。”
吃完饭，小憩了一个时辰，云杳又带着尤三回宫了。
走之前尤三拉着我的袖子依依不舍，“督工就今天下午有几个时辰的空，特意回来跟干娘吃饭，督工对干娘真好……”
那可实在是太好了，回来砸了东西，把我骂了一顿，顺便把我给禁足了。
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
“其实尤三也舍不得干娘……”
你是舍不得呆在我这儿可以睡到日晒三杆，不用在阴晴不定的云杳手下战战兢兢。
“干娘一定要想我哦……”
云杳不耐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还不走？”
尤三一抖，立即爬上马车。
我带着侍从们看着云杳的马车走远到没影儿了，才回府歇息——我相信以云杳的怪脾气，如果他上车后我转头就走，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回府以后，我算着日子，坐等那场声势浩大的宫宴。
云杳不许我再出门，六出她们却是无碍的，借着给李九娘送首饰衣裳的机会，六出兑换了一些银两，置办了许多东西。
六出一向机警，是跟我在祖宅长大的人，和我一同受宿叔叔和祖父教导，办事极为妥当。
经历的白玉观音案，见识了京城这般错综的局势，以及李家落败后的可怕下场，我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
我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就带着她们开溜。
我真得感谢李贞娘，为我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有了银子，再给我点时间，我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京城。
到时候，远离京城这烂糟地和那些恶心的人，天高地阔，我再也不受云杳这份鸟气了！
20 子规
伺机离京和准备宫宴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六出和银粟都有的忙，只有瑞叶近来比较闲，我让她替我去李家递名贴送东西。
要是在从前，李家的门房估计都懒待看瑞叶一眼，即便要传话，也只能劳动尤三。
瑞叶性子急躁，和银粟六出截然不同，我因梅卿晚被徐家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就是靠她的泼辣守住了我的小院。
因此，在她去之前，我反复叮嘱，让她不要招惹李九。
三个时辰后，瑞叶掐着饭点回来了，脸上竟有些愣怔。
我问她怎么了。
瑞叶垂着头，颇为不解地呢喃：“想不到，李九小姐是那样的人……”
“如何？”
是骄横跋扈、咄咄逼人？
还是天真懵懂、少不更事？
见过李太后、李贵太妃、李贞娘后，我对李家的女人总体印象不算太差，想着李九娘总不该差到哪儿去。
谁料瑞叶脸都红了。
“你这是吊我的胃口呢，快说。”
瑞叶捏着帕子靠近我，小心翼翼地说：“九小姐……有磨镜之好……”
哈？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的？”
瑞叶脸更红了，“她在家中穿男子道袍，戴玉冠，也就罢了，几个贴身的侍女，反而花枝招展，奴婢刚送去的首饰，她随手就赏了身边的丫头，还……还捏了手……”
“以前京中可没有这种传言。”
“是呀，以前都只知道李九小姐养在深闺，谁能想到她……”
听了瑞叶的描述，我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周嘉月的后宫危险了。
毕竟那里面可是好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就说那刘昭仪，我要是个男的我也宠爱。
扯远了扯远了。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前在徐家，五叔也好养个戏子优伶的，你也不是没见过。”
“那怎么一样！”
“难不成李九轻薄你了？”
“倒也没有，她那些侍女可漂亮了。”
“那就是了，即便她好磨镜，也轮不到你，你在那儿羞什么。就是这事以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是奇怪。”
我准备让六出去查查看。
主要是云杳禁我足了，不然我就亲自去查。
不过这事情还没个结果的时候，金城的仪仗就已经进城了。
金城长公主回宫的宫宴是在晚上，但午后就要准备起来。
一来晚上必定吃不好，下午得先把肚子填饱了，二来就是我那套服饰穿戴起来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宫里派来的嬷嬷专门为我梳妆，我如今也是诰命夫人，外命妇之首，按品大妆马虎不得。
戴上太后赏的随云冠，整个人感觉都动不了了。
银粟蹲在地上为我整理衣摆和系带，忽的感叹：“去年再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光景。”
我转动着手指上的红玛瑙扳指，看出了银粟的忧心。
她是白家陪嫁生的家生子，是我丫鬟中心思最重的一个，想得多，忧心得多，还不到双十年纪，已经有白发了。
我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放心，会越来越好的。”
六出可以为我外出办事，瑞叶可以迎来送往，银粟却长年累月地在后宅为我应付那些风刀霜剑，我心想，一定要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就算我离不开，也要为她们找个好归宿。
就在这时，穿着男装的六出进来了，梳妆的嬷嬷还没退下，乍然见到她，还以为是陌生男子，吓得要喊人。
她机灵地行了女子的礼，“嬷嬷安座，我是夫人的侍女。”
她几步到我身边，呈上一封信。
雪白的信纸角落有一只墨水勾勒的指甲盖大小的子规——那是宿叔叔的记号，他字子规。
怪不得六出这样莽撞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宿叔叔的消息了。
我打开信件，里面写着：“我已随驸马归京，宫宴上见。”
宿叔叔之前说他去南边，难不成，是去了荀家的地盘？
他跟了荀驸马吗？
我想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不察，将信纸揉皱了。
六出提醒我：“夫人？”
我才回过神来，将信纸给回她，“拿去我那个金 {MOD}匣子收起来。”
我的卧房没有金 {MOD}匣子，只有一个纯金的香炉，我相信六出明白我的意思。
接着，我同宫中的嬷嬷说：“我们走吧。”
“是，夫人。”
21 帷幕
我的车架与户部尚书家的前后脚进的宫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周书玄，他是真正的寒门子弟，二十有六了还不成婚，一朝被点为探花，立即娶了荀家的嫡出小姐，从此仕途亨通，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一坐就是十年。
他亲自扶着荀氏下马车，淡淡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祖父还在的时候，宿叔叔曾经夸过周书玄，说他有祖父的势头，还有祖父缺少的城府。
如果不是白玉观音案，他本来有希望在三年内入阁，成为最年轻的阁老的。
就喜欢他这种看不惯我又不能奈我何的样子。
荀氏挽着他，两人在宫使的带领下往宴会走。
我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走。
正好遇上护卫换防，在一道宫门在等了片刻，换防的侍卫着青龙甲，为首的男子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我想了想，忆起和云杳进宫谢恩的时候，一个叫白千机的侍卫。
他也注意到了我。
我本以为这就算了，没想到他主动走了过来。
“白千机见过夫人。”
“白大人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与我说话，按理说，他是云杳的人这种事也不该大声张扬。
“听闻夫人母家是苏北白氏，夫人可还记得是哪一支？”
“莫非你是苏北白家的人？”
“正是。”
“说来惭愧，家母难产而亡，一向与外祖家没有联系，也不清楚这些。”
白千机接道：“是属下鲁莽了。”
“不过，既然你是白家人，总归有几分亲缘在。宫宴在即，有时间再与白大人论一论。”
“是。”
走到大殿外，云杳已经穿着正红 {MOD}的官袍等在那里，他面前立着一个华服女子，个子很高，又梳着望仙髻，赤金的凤钗衔着一颗荔枝大小的明珠，熠熠生辉。
她是背对我的，见云杳的目光投注到我身上，她也转过身来。
“这便是小云儿的夫人？梅儿这次可输给你了，这丫头比贞表妹可人。”
金城长公主，有着一张秾艳瑰丽的脸蛋，也有一股子皇城养大的恣意尊贵。
所谓金枝玉叶，大抵就是这样了。
“臣服徐氏，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用戴着珐琅琉璃护甲的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
从殿内跑出来一个粉妆玉裹的男童，穿着墨绿 {MOD}的礼服，云纹做底，连靴子上都嵌着蓝宝石。“母亲，父亲找你。”
男童熟练地扑进金城怀中，母子很是亲昵。
金城对云杳说：“既然等到了你家丫头，就进来吧，别让人以为我不招你待见。”
金城抱着那孩子离开，繁复的裙摆在地上拖着，随她而远去，像一条 {MOD}彩鲜艳奇毒无比的蛇。
云杳牵起我的手，“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我说谎了，刚刚的画面足够令我震惊。
小时候，宿叔叔和祖父打赌，祖父输了，答应宿叔叔我做半个月他的书童，那半个月我做男童打扮，和刚才出现的荀膘几乎一模一样。
我迫不及待见到宿叔叔，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22 金尊.玉贵
按照规矩，皇室坐在前面，外臣在外围就坐。
我随云杳进去，他将我带到位置上，指了指坐在李太后身旁的女子。
“那就是李家九娘，李照见。”
李九在这样的皇城大宴上，竟然还是穿着素 {MOD}的云纹长袍，梳顶髻，戴白玉冠，她面容清俊，乍一看不辨男女。
瑞叶说的话，我立刻便信了两分。
“她往常总是这样吗？”
云杳若有所指，“向来如此。”
“太后她们也任她这样？”
毕竟是要做未来皇后的人哪！
“你以后就知道了，李九是个疯子。”
我的目光与李九相对，她神 {MOD}莫名，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令俶说漏嘴我才知道，云杳第一次玩的女人就是李九的丫鬟。
云杳身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太监，床上功夫那么好，都是李九教得好。
说她是个疯子真不为过。
只是我那时候还拿看名门贵女的眼光看她，不太敢往那方面想。
与她相对的，就是坐在贵太妃身旁的金城长公主，两个人一盛装一素衣，一浓一淡，一个尽态极妍一个飘逸出尘……
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把好好的宫宴割裂成了两种风景。
荀膘已经回到荀驸马身边，荀驸马身材矮胖，肤 {MOD}偏黑，即便锦衣玉带地打扮起来也像是金城的马夫。
倒是他身后坐着的人我熟悉。
宿叔叔……
宿叔叔淡然饮酒，连一个眼风也不往我这里放。
他老奸巨猾，自然不可能让人看出我们相识，不过他再怎么掩饰，有一个人是肯定知道我们的关系的。
那就是皇帝周嘉月。
周嘉月带着他的爱妃刘昭仪姗姗来迟，和太后贵太妃道了安好后落座，全当李九不存在。
不管哪个男人，摊上这么个媳妇儿估计也不好受。
同时，梅卿晚带着梅藏白跟着周嘉月进来，梅藏白傻乎乎地冲我点头示意。
换来梅卿晚一记眼刀子。
这点动静没瞒过周嘉月，他也朝我看，云杳举起酒杯吩咐我：“倒酒。”
他非要刺激周嘉月，让他看着我伺候云杳，这种敢于直面皇帝的精神我很赞赏——但我希望不要总是拿我做棋子。
周嘉月眼里恨意越盛，云杳越开心，他勾唇笑着，一瞬间的美 {MOD}过于魅惑，让对面的荀驸马看呆了眼。
我把酒壶一扔，心想，这他妈都一屋子什么妖魔鬼怪啊，待不下去了！
23 筹谋
歌舞没什么看头，饭菜也就一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的重头戏在金城和荀家。
只是那场重头戏我无缘参加。
众人全神贯注的时候，宿叔叔由宫女带着离席了，我也借口更衣离开。
我们在殿外重逢，恰好尤三在外面负责云杳的安危，见我想跟宿叔叔说话，喝退随身宫人让他们远远守着。
“宿叔叔，荀膘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羞愧。
“你祖父离世，给你留下的人手产业足够你留在老宅，即便徐家逼你，你也有机会远走高飞，可你竟然嫁给了云杳！”
“我是为了救父亲。”
“徐阆那种蠢货死不足惜。徐无伤都懒得管他儿子，轮得到你一个女儿家管？”
我被骂得心虚，嘟囔着：“反正已经救了……”
“你啊！你们徐家所有的心眼都长到徐无伤一个人身上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谪仙人般的好脸蛋都红了，“云杳也是随便嫁的？”
“我想离开他，已经在筹划了。”
“呵，你那脑子还想从他手里跑！”
“宿叔叔，我再不回去云杳会起疑的。”我用无辜可怜的眼神望向他，小时候这招最管用。
他果然不再骂我，将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荀膘是妾室所生，他的生母是白家女子，你的姨妈。”
我有些吃惊，“不是说那几个都沉塘了吗……”
“她运气好活下来，不过现在被扣在荀家，也不好过。”
这样说来，荀膘算是我的表弟，还是血缘很近的那一种。
我乍然诞生一个念头，“宿叔叔，我逃到东南荀家的地盘去，那里云杳和周嘉月都鞭长莫及，你觉得如何？”
宿叔叔瞪了我一眼，“荀家危机四伏，我另有打算。”
我就知道，宿叔叔不会不管我的。
有了宿叔叔，离开云杳会简单很多。
回座的时候，宴会气氛诡异，明明歌舞正酣，每个人表情却都不太好。
云杳用手撑着头看我，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那种模样。
那是很重的防备……
“你见了谁？说了什么？”
我笑了一下，正想把编好的借口和他说，他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骗我的话就别说了，芽芽，本座会伤心的。”
我愣了，想着怎么狡辩一下，却听见一声脆响。
抬头看去时，金城挥开了敬酒的李九，她手里的琉璃杯落在地上碎裂开去。
李九侧对着我们，似乎冷笑了一下。
金城大概是醉了，冲着这位表妹兼未来弟媳妇吼：“李照见你离我远点！”
李九行了个夸张的拱手礼，是男子的礼仪，“谨遵荀夫人令。”
金城长公主身份尊贵，从来没人以夫家身份称她为荀夫人。
李九的装扮、拱手礼、称呼，还有那若有似无的异常情绪串联起来，我霎时间福至心灵。
原来，李照见爱慕金城……
24 调皮
我终于明白李贞娘为何求我帮忙了，就李九这种随地发疯的性格，金城长公主发怒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而这个时候，我的身份很适合去劝解。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整理了一下礼服宫绦，小跑着到殿前，笑着说道：“九娘是许久未见长公主，早说要与臣妇一同跟殿下开个玩笑，谁知臣妇跑慢了，殿下恕罪。”
李照见挑了挑眉，不明白我想做什么。
金城的火明显还没下来，说：“这是玩笑？”
我与李九并排站着，“本来该由臣妇来说的，此时便都演给殿下看。”
我用夸张的语气模仿我与李九对话。
“李小姐，怎么能叫殿下荀夫人呢，驸马不过三品，长公主可是二品官爵呢！
瞧我，竟然喝糊涂了。若是这般，驸马见到公主，岂不是还要向上官行礼？
哟，我还真没注意，驸马爷好容易进宫一趟，一路光行礼了。
看来驸马爷此时最大的愿望，便是升官。”
我这话说完，金城还没反应，贵太妃先“噗嗤”一声笑了。
她指着我对太后说：“姐姐往常怕没看出来，小云儿家这个这么调皮。”
她又拉着金城，“瞧你，喝醉了酒杯子也拿不稳，吓到照见和徐氏了吧，还不赔礼？”
金城深深地盯了李九一眼，随即立刻转换神态，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怪不得小云儿喜欢你，本宫也喜欢呢。好东西都偏了他云杳了。”
荀家请立荀膘为嗣，荀驸马本身就要升职，这件事不好由荀家主动提，而金城和周嘉月关系一般，估计也有点拉不下面子。
我刚才说的话，点出了给荀驸马升官这事儿，算是全了几方体面，又成功化解了李九的危机。
就是显得我不安分。
李九轻声说：“云杳竟然换了口味，稀奇。”
我一点也不好奇云杳以前什么口味，因为光是应付当下阴阳怪气的云杳就已经耗费我心力了。
我回座后，他看也不看我。
不满就不满吧，反正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也不能收拾我。
就是不知道今日之后他要不要回府。
要是他回府的话，我就惨了。
我恐怕是少有的希望夫君不回家的妇人了。
“大人……”
“说。”
“府里海棠开得艳，你今儿回去吗？若是回去，我提前让人备着。”
“你想我回去还是在宫里？”
“自然是看你方便……”
留在宫里留在宫里！求求了！
他咧嘴笑着，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回去。”
他刚说完，金城向我们这里敬酒，“小云儿，你这媳妇儿我喜欢，往日相熟的女儿家都随夫君离京就任了，不如让徐氏来宫里陪我几天？”
云杳一点不带给金城面子的，“我家芽芽近来身子不适，不好叨扰殿下。李贞儿倒是日日清闲。”
你才身子不适，我身体好得很！
梅卿晚莫名被牵连，李贞娘是他藏在家里的宝贝，哪里许轻易被“借”走。他忙说：“贞娘也感染了风寒。”
金城佯怒，“怕是看不起本宫，都不愿意来吧！”
事情到此，本来还算正常，以云杳和金城的关系倒不至于为我吵起来。
偏偏有人还要纠结这件事。
周嘉月坐在最高处，极随意地说：“朕看徐氏身体如常，即便不适，宫中太医众多，也调养得过来，皇姐难得回来，就不要拒绝她了。云杳，你说是不是？”
周嘉月一开口，云杳整个人就跟刺猬似的充满了敌意。
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上有旨，臣不敢不从。”
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情绪不加掩饰传递给了其他人，太后和贵太妃毕竟老辣，看我的目光瞬间就有些了然。
看云杳当众吃瘪，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的是进宫了可以远离他，害怕的是不知道他又会干出什么事。
“芽芽，能再续前缘了，本座真为你开心。”
撂下这句话，云杳带着尤三离开了皇宫。
25 荀骠
金城带着荀骠留在宫中，李贵太妃无疑是最高兴的，忘了娘家不久前才家破人亡，抱着荀骠只是笑。
金城毕竟是个已婚妇人，驸马有时也会与她相见，我不便住在她的宫殿，李太后便让我住在她的偏殿。
说来有趣，死了那么多人，甚至让整个李家倾颓了的长公主府，金城压根儿没去住，现下只有荀驸马带着宿叔叔享受那里的华丽奢靡。
和李太后住在一处，总归拘谨，每日宫中嫔妃要来向她请安，这倒还好，反正我不久就会被金城叫去打打骨牌看看戏，我怕的是周嘉月来。
前面三天，周嘉月都没来，我还暗自庆幸呢，第四天一大早，天上还下着小雨，这位皇上就来了。
他一来，我就想溜，奈何周嘉月还非要关心我，问：“徐氏在宫里住得可惯？”
我正在斟酌怎么说显得我和他不太熟，太后先替我说了：“徐氏性子安静，与哀家倒是很适合作伴。”
太后正在礼佛，面对着佛像背对着我们，周嘉月明着和太后说话，实际上眼神就没离开过我。
“后宫中的女子都不得母后心意，好不容易有个母后喜欢的，那可要多住些日子。”
太后蓦地旋身，周嘉月脸都不红地移开视线，我却还在瞪他，被太后逮个正着。
“徐氏，你随皇上去正厅吃茶，哀家念完这卷经就来。”
“是。”
我跟在周嘉月身后走出去，佛堂外伺候的人很少，和往日大不相同。
转过一个游廊，四下更是一个宫人都没有了，我正觉得奇怪，周嘉月就拉住了我的手。
“你……”
他就着我的袖子往上拉，露出一截小臂。
“周嘉月你做什么？”
他声音很沉，盯着我小臂上白皙的皮肤，“云杳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
我想抽回手臂，周嘉月却攥着不肯放。
“皇上，请您放开我。”
周嘉月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看向我，目光很复杂，和从前那个送我头花的少年已经不一样了。
“是他从朕身边偷走了你，朕不会放过他。”
我觉得很想笑，我被梅藏白逼得快自杀的时候他正在宫里和刘昭仪你侬我侬，又比云杳好到哪儿去。
你们这些大人物别可着我一个人搞了，我现在只想溜。
“芽芽，我很想你……”
“太后出来了看见我们这样，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云杳？即便她不说，云杳在宫里的眼线会不会说？”我拽着他的手，让他松开我，“我毕竟是已婚妇人，皇上，您忘了从前白家的事了吗？”
周嘉月松开我，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往前走，四周不知何时又开始有宫人走动了。
那天之后，周嘉月不仅不收敛，还日日来找太后，即便我躲到金城那里去也无济于事，他是皇帝，这个皇宫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宫里没有谁眼睛是瞎的，都看出皇帝对我这个“云夫人”莫名其妙的关心和热切，连金城看我的目光也从好奇变为审慎。
能同时和云杳跟周嘉月扯上关系，我可不是招人眼吗。
我开始天天在御花园闲逛，只要我不停移动，周嘉月就找不到我。
没想到没遇到周嘉月，反倒遇见了背着金城出来玩的荀骠。
荀骠在石山中躲他奶娘，骤然看见在石山中躲周嘉月的我，小嘴张了张，试探性地问：“你是来抓我的吗？”
我摇摇头。
荀骠很自然地过来牵我的手，“那天和你在一起的很漂亮的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啊，我可以找他玩吗？”
云杳，漂亮……荀骠倒是很会形容，云杳听到这话估计能气死。
“他最近应该不想看到我。”
荀骠了然了，“那你就是跟母亲一样，把丈夫抛下进宫来住了，漂亮哥哥和父亲一样可怜。”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荀骠年纪太小，在这种小孩儿眼中，好看的人必然是好人，解释不清的。
“对了，我知道有个地方，躲起来谁也找不着，你和我去吗？”
“哪儿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26 闻若水
我没想到荀骠把我拉到小公公们的宿舍了。
宫里除了权势滔天的太监，如云杳，如梅藏白这种，更多的是不在东厂西厂，正儿八经做内侍的小公公们，他们的集体宿舍为了方便，离内宫倒是不远，就是太杂，侍卫宫女，东厂西厂，随时有人走动，人一多，我和荀骠混入其中竟然也没人觉得奇怪。
也是，这些公公许多都没有进入内宫伺候的资格，说不得连皇上太后的样子也没见过，就更不知道我和荀骠了。
荀骠看起来一副聪明相，实际上也真是个顶聪明的孩子，他才进宫多久，竟然就摸熟了这里，跟回自己家一样拉着我东闯西突，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院。
小院里一个穿着白绸，身材高大，皮肤偏黑的男子正在晾衣服。
那男子在内侍的集体宿舍里，又没有蓄须，按理也是个公公，但他实在魁梧，说是侍卫队长我也信。
可能是云杳和梅藏白这种妖孽看多了，我总觉得公公都是雌雄莫辩的大美人。
“小水儿，我带漂亮姐姐来看你了！今天你做了什么吃的？”
荀骠与那男子打招呼，他晾好了剩下的衣裳，用汗巾擦干了手上水迹，缓缓走来——我确认他不是一般太监，走路的步伐竟与令俶有些相似，是会武功的人。
“奴才闻若水，参见督公夫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督公夫人？”荀骠可什么都没说。
“您身上有云督公的味道。”
云杳身上那股浓烈的香味吗？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和他……那啥了，哪里还有味道？
“夫人不必怀疑，这香是奴才为云督公研制的，夫人的衣物久经浸染，味道挥散不去，故奴才能闻出来。”
荀骠小眼睛眨巴眨巴，不耐烦地去拉他的袖子，我看清他这一身衣物虽说价值不菲，不是一般公公能穿的，但是袖口已经磨损，上面的暗纹也是多年前的饰样了。
莫非，是个失势的太监？
“小水儿，你跟姐姐在说什么呀，我饿了，我们边吃边说吧。”
“好，夫人，小公子，请坐。”
我也是一头雾水，和荀骠一起坐在他的院子石凳上，他从墙角的土灶里端出一盘糕点，外表状似荷花，闻着有淡淡的栗子香，又有点奶味儿，光是闻着味道，就知道是极好吃的。
荀骠给我拿了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扔嘴里就吃，口齿不清地说：“这个可好吃了，我隔老远老远都能闻着味道。”
荀骠又问闻若水，“小水儿，你跟我们回东南吧，我们荀家有好大的厨房，到时候你专门给我做饭吃。”
闻若水笑了笑，他面庞纯然是个正常男子，长相又普通，和云杳那种白瓷似的细腻皮肤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何，他一举一动，总让人觉得不可忽视。
荀骠又说：“你笑什么，我已经去问母亲了，她说只要你愿意，就带你回去，你就答应我呗，我一定给你高高的工钱！”
“多谢小公子好意，只是奴才只想在这禁宫中养老。”
我没掺和两人的交流，趁着荀骠和闻若水纠缠不清赶紧消灭剩下的糕点，正吃得开心时，又有不速之客闯进了小院。
来的人竟然是我许久没见到的梅藏白。
梅卿晩是真疼他这个假儿子，一段日子没见，养得更加白嫩了，跟庙里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塑像似的。
“徐茶？世子？”
荀骠不认识梅藏白，疑惑地看向我。
闻若水对梅藏白也十分客气，“小梅公公，来了就一同尝尝我这儿的点心吧，也给梅督公带回去一些。”
“不敢，干爹让我来问问您，身上的旧伤可好些了，这里有太医院新制的膏药，请收下。”
“多谢。”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宫里竟然还有需要梅卿晩讨好的公公？即便有，那人不也该是云杳吗？
闻若水对我的疑惑置若罔闻，招待我们吃完了糕点，又给我们各自打包了一袋提回去吃，就要送客。
离开前闻若水对我说：“夫人劝下云督公，那归尘香长久使用，于身体不好，还请云督公戒了吧。”
“你说云杳身上的香味……”碍于梅藏白还在身边，我不好问得太过详细，只说：“我知道了。”
当天，因为梅卿晩进宫，周嘉月和他一起跑马去了，没来烦我，我在金城公主那儿吃顿饭，金城对闻若水很是关注，荀骠被她问烦了，说：“我好话都说尽了，办法也想尽了，母亲还一直问一直问，母亲想要他，绑了他回去不就好了！”
金城黑了脸，嬷嬷宫女们跪了一地，我也悻悻然放下筷子。
荀骠知道自己发错脾气了，忙起身认错，金城扶了扶发髻上的凤钗，说自己饱了，要出去散散心，让我陪她。
把荀骠晾在餐桌旁，一宫的人没人敢喘粗气。
我这才真正见识了金城长公主的气势。
27 师兄
“徐茶，你知道小水儿，和你家云杳，有什么渊源吗？”
“不知。”
金城的手上戴着金质护甲，天 {MOD}渐暗，在月 {MOD}下泛着冷光，像她这个人一样，给人危险的感觉。
“令俶，云杳，闻若水，他们三个，是前东厂督公千妙的徒弟，闻若水是云杳师哥。千妙那老东西，很是蠢笨心狠，父皇用他，如用一把刀，用完了就把他千刀万剐，论理，他们师兄弟三个都要跟着师父一起死。可是小云儿嘛，毕竟是个厉害人。”
这个故事我知道，云杳是踩着千妙的尸骨上位的。
“因为这事，闻若水和云杳闹掰了，躲在宫里装死。”
就我所知，千妙比云杳阴毒得多，东厂三百二十道刑罚，一半都是他新创的，另外一半也经他手改造，更加惨烈。
云杳比起他师父来，已经算是温和派了。闻若水为了千妙和云杳闹翻，那他是觉得千妙比云杳好？
我这几天已经很了解金城了，她不像生母李贵太妃，反而更像李太后，是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说任何多余的话的。
她跟我在这儿娓娓道来，看似是想找个人说话，实则是另有目的。
果然，不久她就进入正题。
“小水儿极擅武道，对武器很有研究，你们府里那个尤三儿的鞭子就是他做的，可是精巧？”
我不由得点头，那漂亮的九节鞭的确让人过目难忘。
“你也知道，我如今随驸马在东南，东南临水，时有海上强盗滋事，若有小水儿相助，研制些武器，大有裨益。”
所以让还是孩子的荀骠去试探，我就说嘛，那么金尊玉贵的世子就让他自己在宫里乱跑，这明显不合理。
“不过呢，因当年千妙的事，小水儿对我们有些误会。”说到这里，金城忽然问我：“徐茶，你觉得本宫如何？”
“殿下，凤仪万千……”
“我是说，比起云杳，我如何？”
平心而论，你没他好看。
但我知道，金城肯定不是想问这个。
“李贞儿与我是闺中好友，我自然知道一个女子嫁给太监有多难过，何况贞儿还能凭借身份躲一躲小梅儿，你却是躲也躲不开的。而我在东南，护你一个女子还是可以的，只要你能劝得动闻若水。”
“殿下这话从何而来，我，我与闻若水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能在云杳手下活这么久，本宫却觉得，你对付他们颇有办法。”金城取下头上的凤钗，插进我的发髻中，仔细调整角度，“这凤钗很配你的随云冠，送你了。若是你有办法劝得动闻若水随我们回东南，我会在东南种一棵梧桐树，养你这只小凤凰。”
金城的眼中是意味不明的笑，她不掩饰她的野心，她也无需掩饰。
因为她将我看得很透，现在的我夹在云杳和周嘉月中间，急于逃脱，而我唯一能投靠的势力，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东南荀家。
看来，又得讨好另一个太监了。
我为什么说又……
28 归尘香
“闻公公。”
闻若水坐在春凳上晒太阳，见我来了并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
“请坐。”
我和闻若水一起晒太阳，不知为何，同样是太阳，宫里的太阳就是没有外面的暖和。
我脑子里最近憋了太多事情，跟谁都是勾心斗角生怕出错，如今晒着太阳，什么云杳，金城，太后贵太妃，什么李照见梅卿晩，通通甩在一边不想再管。
我觉得自己很累。
“闻公公，我想问你，这样龟缩在角落，是不是很舒服。”
“开始是很舒服的，后来也会不甘，再后来，又不觉得不甘了。”
“闻公公，如果你有机会离开这一切，你会走吗？”
“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五岁就被师父带在身边，大半生在宫墙下度过，所有的喜怒哀乐，荣辱成败，都埋在这里面，爱恨在伤口里长成了疤，再不能分割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走的，我会死在这里。”
好吧，他也知道我是来劝他的。
估计梅藏白也没少来劝他，效果微乎其微，闻若水跟着千妙呼风唤雨的时候梅卿晩还在家里放牛呢，哪里使唤得动他。
我都不知道金城怎么对我那么有自信，觉得我能说得动闻若水。
“那……云杳是怎么离开这里，出宫建府的？”
“他呀”，闻若水的眼神变得忧郁，像是长兄对弟弟的担忧，又像是仇人间的怨恨，分不清晰，或许二者都有，“他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宫廷，云杳就是一团火，不把自己燃尽不肯罢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心中有恨。”
“他……恨什么？”
闻若水转头看我，“云夫人，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莫名的心虚，云杳身为万人之上的东厂厂公，他是不允许被人窥探他的内心的。
我不行，尤三不行，就连令俶也不行。
我与他同床共枕，放浪床榻，什么都做过，可我其实不了解他。
“还是说，他什么也没对你说过？也是，他是那样的性格。”
“说什么？我该知道什么？”
闻若水忽地站起来，往院门处走了几步，我看着他的背影魁梧，令人觉得这样高大的人阖该去战场杀敌，而不是弓腰塌背地伺候人。
“云杳有什么秘密吗？他不是普通的内侍？闻公公，你知道些什么？”
“显赫一时的祝家九郎嫡子，从皇子伴读到内宫太监，云杳的确不愿让人知道这些，不肯接受这种羞辱。对不对，祝风鸾？”
闻若水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了被他挡住的，站在院门处的云杳。
云杳穿着正红的官袍，官帽上的玉坠垂到肩上，那张脸却比玉坠还润泽，他与闻若水对视着，身上那种香气呼啸着袭来。
我才意识到，刚才闻若水站起来，就是因为云杳已经来了。
他故意挡着云杳，诱我说出那些话！
这些死太监，看着都是好人，结果一个比一个狠！
云杳笑了一下，嫣红得仿佛涂了口脂的嘴唇拉薄，隐于唇缝，那张脸失去了那抹红 {MOD}，竟像是瓷娃娃一般，让人觉得不祥。
闻若水正经跪下行了个大礼，“奴才闻若水，参加东厂督公，云大人。”
云杳缓缓走来，朱红 {MOD}的官袍下摆漾动，仿佛踩着一步步鲜血前行。
他走到闻若水面前，抬脚踢翻了他的肩，那一脚很重，闻若水极力掩饰还是痛得哀嚎，我看见那白绸单衣里面渗出血来，心想那里应该是有旧伤的。
“徐茶。”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早该发现的，一个太监，指尖不该有那么重的茧，除非他从小就开始练字，如所有世家子一般。
我能感觉到，现在的他极端危险，所以我不打算做任何惹他不快的动作。
我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小院子。
本来在外行走的小公公们见到华丽到扎眼的云杳走过，吓得跪了一地。
云杳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面无表情，我不懂他在想什么。
很久，终于到了一架马车前，白千机守在一旁，尤三正在车辕打盹儿，见我们来了赶紧下车。
“徐茶，本座真想杀了你。”
尤三本来在往这边走，听到这话吓得倒退了几步，假装自己没听见。
白千机紧张地看着我。
云杳又笑了，“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我明白自己必须得说点儿什么了，“是金城公主让我去找他的，我不知道他和你……的事。”
“是吗，真乖，那我们回家吧。”
“那皇上那边……”
“不用管那个废物，也不用管那个贱人，你看着本座就好，听懂了吗？”
“……是。”
他在发疯，他一定在发疯！
29 刺杀
马车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不是回云府，是去东厂水牢。
云杳在下马车前取下了翡翠扳指，他问我要一起去吗。
语气温和，有商有量的。然而都带我到了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去。我不跟着一起去，他云督公又朝谁发他的疯？
他要让我亲自看他怎么把人凌迟碾碎，怎么折磨得人奄奄一息，让我难过呕吐，胆战心惊。
“我和你一起去。”
云杳先下了马车，伸手扶我，叫不知情的人见了，说不定以为我们是鹣鲽情深的一对爱侣。
白千机只送我们到了宫门，此时马车外是尤三，他察觉了我们之间的诡异气氛，识相地没说话。
云杳吩咐他“守在外面”，牵着我下了水牢。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水牢里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云杳身上的归尘香香味像是活了过来，与那些恶臭相辅相成，交织成更加浓郁的味道，说不清香与臭，只会让人极端厌恶，精神高度清醒。
我似乎明白为何闻若水会研制这种香，又为何给了云杳了。
千妙的奇淫巧技传给了闻若水，武艺传给了令俶，而阴谋诡计和那些审讯的本事，估计都给了云杳，所以他需要这种香，让他在腥臭腐烂的地方保持那一份清醒。
云杳带我去看一个又一个犯人，朱红 {MOD}的官袍沾上他们身上的血肉残渣，合为一体，仿佛那一身象征一品大员的红就是尸骨堆里浸染出来的。
他简直杀疯了眼，用刀，用钳子，用烙铁，还有皮鞭，钉子，拿捏着尺度，让那些人痛不欲生，哀嚎求饶，但就是死不了。
他的手上流了汗，下属端上清水盆供他洗手，瞬间变成了一盆血水，他的手就像白玉一般在血水中泡着，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云杳偏过头看我，鼻尖沾了一滴血，让他看起来像是志怪传奇故事里勾人魂魄的鬼魅。
“徐茶……”
就在他叫我的名字的时候，端着水盆的属下动了一下胳膊。
我从进入水牢就一直戒备不已，怕云杳一冲动把我杀了，所以立即发现了那人的不对，当他抽出水盆下面藏着的匕首时，我已经冲了过去，用小臂格开他。
那一刻我和云杳面对面贴得很近，那股浓烈到让人昏沉的归尘香味让我清醒的发觉他眼中的诧异。
没来得及多想，那把匕首就从我右手小臂到侧腰，狠狠扎了进去，没有留余地。
云杳出手，我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已在我身后的刺客闷哼一声，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我后脖颈上。
云杳一只手揽着我的左侧腰，另一只手随手拿了墙上一根鞭子。
穿着狱监服饰的六个人将我们围住，其中靠后的两人没有拿武器，小臂处放了袖弩。
“阉狗！去死！”
那两人抬手发射弩箭，前面四人也持着钢刀冲来，我看那准头，应该都是朝着云杳的，暗道还好还好，没想着连我一起杀。
这时候，我听见云杳轻笑了一下，像是喟叹。
我不知道这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傻乎乎地转头去看他，受水牢的光线影响，我只看到他那跟画出来的似的下颌和挺翘的鼻尖，鼻尖上的血被我刚才冲过来蹭掉了，由滴状散开，留一抹残红，像是揉碎了的胭脂。
云杳这张脸，哪怕是拆开来看，也实在美得过分。
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说：“别看。”
破空声传来，一众脚步声从身后冲出，我听见令俶那久违的声音。
“抓活的，小心他们自尽。”
我闭上眼睛，睫毛抵在云杳掌心，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比如云杳今天带我来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故意发怒引人出手？比如令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局？又比如——
我被人捅了腰子，还活得成不？
30 摊牌
外面和里面一样血流成河，尤三九节鞭上挂着不知道那哪个人的耳朵，他将鞭子在空中甩了几下，漫天都是血点子。
看到云杳抱着我出来，捂着我腰侧的手上全是血，立即收了鞭子冲过来，“厂公！你没事吧！”
瞧这死小孩儿，平时装得可爱我了，现在明显受伤的是我，他却先问云杳。
谁是亲爹谁是后妈真是一清二楚。
“立刻回府，传大夫来。”
云杳没有多说，抱着我就进了马车。
尤三也知道轻重缓急，一路纵马往府里奔。
云杳封了我几处大穴，却没有拔我腰上的匕首，马车稍微晃一下他就骂尤三，尤三快也不是慢也不是，估计要急死了。
我昏昏沉沉的，有点迷糊想睡，云杳低声说：“别睡。”
“我好困。”
“不准睡。”
“唉……”我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你不是想杀我吗，何必管我睡不睡。”
“我杀你可以，你不准死在那群狗奴才手里。”
“云杳啊……”我或许是仗着为他受了伤，胆子格外大，直接叫起他的名字来，“云杳，这次我要是不死，咱们和离吧。”
云杳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受了伤神志不清醒了，本座不怪你。
“我说真的，就算你不放我，我也真心想走，你留不住我的。”
“宿子规回来了，你胆子也大了。”云杳喉结动了一下，避开我的视线，“我随时能杀了他。”
云杳是想说，我有什么底牌、有哪些帮手，他都一清二楚，我逃不出他的掌心。
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还想当徐茶。
如果这些我都不在乎了，孑然一身一个人，我想走，他拦不住。
从前他用我爹扣住我，用我的丫鬟们牵制我，斩断我所有渠道让我处处碰壁，无非我还在与这群王公贵族周旋游戏。
可今天见了闻若水，看他晒太阳的模样，我忽然觉得这些都很没有意思。
闻若水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这么过，活得真累。
“云杳，我想要做个坏人。六出，瑞叶，银粟，我不想管了……我爹，就让他自生自灭……祖父的抱负，爱谁继承谁继承……我这次若好了，要么，你和我签和离书，要么，我自己逃，要么，你杀了我。”
云杳的手握紧了我的手臂，“徐茶，你在威胁我。”
“你很清楚，我不是威胁你。”
“你逃不掉。”
“那你就是不想放我走了，行吧。”反正我会逃掉的。
31 和离书
养了半个月的伤，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六出将我扶到书桌前，银粟递来了笔。
我提笔写了几行，院墙上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夫人好兴致，身子还没好，就要练字。”
我与令俶一扇之隔，令俶穿着玄 {MOD}飞鱼服，腰间挂着钢刀，过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像是要化了一般，眉心的朱砂痣比上次他离开要嫣红许多。
他坐在矮墙上，长腿耷下来，靴子底是红 {MOD}的，估计刚审完人回来。
我冲瑞叶使了眼 {MOD}，瑞叶从妆匣里拿出当日我与云杳成婚他送的玉佩来，用帕子包着伸出窗外。
“令大人，我并非练字，我是在写与云杳的和离书。这玉佩是当日新婚贺礼，现在正好还给你。”
令俶跳下墙来走到窗前，没有接那块玉佩，反而拿走了我写的和离书。
他细看了一阵，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好久没人敢这么忤逆他了，徐茶，你可真是个人物。”
他将和离书还给我，指尖与我相触，我第一次觉得他手指比我的温热。
其实不是，是我受伤太重，手脚都冰凉。
他收敛了笑意，“我劝你不要仗着救了他一次，这样放肆。”
“我受够了。”
“受够了？徐茶，你受的苦，与我们比起来，还远远算不上什么。要是真的惹怒了他，别说你了，你这几个侍女也一个都活不成。”
“随便他，要么和离要么死，我也没想过有第三条路。”
令俶有些讶异。
“怎么，就因为我曾为了父亲牺牲自己嫁给云杳，就觉得我永远都会顾虑着别人委屈自己？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救父亲，是为了报答祖父的恩，救云杳，是报答他把我从梅卿晩手里抢出来的恩，现在该还的都还了，我非和离不可。”
令俶说不出话来，就像尤三明白了我的决心后，再也劝不出一句话一样。
良久，他才问我：“天下之大，你能去哪儿？”
“我想通了，我不会去找周嘉月，重蹈白家的覆辙；我也不会去东南，成为金城的筹码。”
“可你去其他任何地方，都会被他们抓回来。”
“不，有一个地方不会。”
月洞门外，云杳走了进来，我没闻到归尘香的味道，好像那天过后他都没用归尘香了。
这样我就不能通过味道判断他有没有靠近我。
“我放你走，但是以后，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以后是敌是友都说不清，督公自然无需对我留情。”
云杳穿着水 {MOD}常服，未曾束发戴冠，便没有往日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像个养在侯门世家的清贵公子，他笑了一下，罕见地显得落寞。
“那就和离，把你的人都带走，你我再无瓜葛。”
“多谢大人。”
令俶拿走了瑞叶手上的玉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杳，不知是对我们哪个说的。
“你总归要后悔。”
32 李照见
“夫……小姐，这冠，不要了么？”
“不要了。”
六出将随云冠放至案上，上面的金叶子扑闪着，反射着窗子里照进来的光。
我拨弄着上面的流苏，想起几个月前刚嫁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真的怕云杳，觉得他是个煞神，现在跟他睡久了，被他把胆子练出来了，就没那么怕了。
尤三委委屈屈地进来，一见我就要哭，我这几天实在是被他哭得脑子疼，干脆把随云冠递到他手上。
“你家督公为我和离的事进宫去跟皇上太后请旨，我见不到他的人，这金冠就由你给他吧。”
“干娘，你真的不要我们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我伤还没好全，要静养。”
尤三硬是憋出一个奶嗝来。
银粟和瑞叶带着包袱来，跟我说都收拾好了。
我们四个人，四个包袱，一人一个，没有拿云府一丁点儿东西，这样才算是断个干净了。
六出看着外面的日头，说：“午膳就快好了，用了午膳再走吧。”
尤三忙不迭地点头。
“不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我从手腕上褪下当日被我送给尤三，又被云杳拿回来的金镯子，戴到尤三手腕上，“当初说了给你，被云杳要回来了，如今我不是你家夫人，这东西应当能给你了吧？拿着吧，你为它挨了几十板子，应得的。”
“我不要呜呜……干娘你别走……呜呜……”
我走出云府大宅，在云家正门外，一辆青帷马车里伸出一只纤若无骨的手来，手指头勾着一柄青瓷酒壶，指尖残留着凤仙花的妃 {MOD}痕迹。
李照见那慵懒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小茶儿，本小姐等得屁股都疼了。”
几个守在云府外面的探子——不知道是宫里的还是公主府的，或者二者都有，听到了李照见的声音，都不敢上前。
毕竟，李家虽然垮了，她却还是未来皇后。
六出想扶我上马车，李照见先她一步一把掀开车帘，她今日也是做男子打扮，鹿皮的护腕避开我受伤的腰侧，轻轻一带，就把我捞上了车。
另一只手扔了个黄铜令牌给六出，“我不喜欢丫头跟着，你们等着李家的马车来接，到了拿令牌进。”
说完，不等六出反应，就合上车帘让车夫赶车。
瑞叶被这抢人的架势吓到了，跟着就要追，还是六出拦住了她，“小姐没说什么，应该是无碍的。”
李照见这车虽破，里面却很奢华，我坐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点也不觉得摇晃。
比云杳的马车还要好。
李照见仰起脖子倒出酒壶里最后几滴酒，脸颊泛着酡红，她五官都很纤弱，就如那双手一样，偏偏这么一个纤弱的人，干的事情都这么爷们儿。
比如，跟她未来的丈夫，皇帝陛下，抢我。
“看我做什么？看上我了？”
她一笑，唇角勾起，出现一道浅淡的笑痕，她大概是很爱笑的。
“多谢九娘肯收留我。”
“拿什么谢？”李照见用指节点了点下巴，“你那个丫头，就上次来我家送拜帖的那个，送我吧。”
“我家丫鬟不送人。”
“真小气。”
李照见单手搂着我的肩，那股子烈酒的味道萦绕在鼻息，我们俩隔得很近，若以女子论，是亲热，可偏偏她不是一般女子。
我下意识地推开她，“这条路不是去李家的。”
“谁说我要回李家了，鸢寮来了个清倌人，那叫个柔弱无骨，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你带我去鸢寮？”
“你查李家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太监去鸢寮呢，怎么我就去不得？”
都说云杳脾气怪，我看李照见比他，不遑多让。
33 鸢寮花魁
李照见说的清倌人我见着了，南边来的女孩子，练的是鼓上舞，在上面宛若飞鸿，腰肢盈盈一握，确实是柔弱无骨，惹人怜爱。
可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对，特别是李照见拉着人家坐在怀里喝酒时。
我以为我能跟云杳被翻红浪已经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今日见了这位清倌人，看她跟李照见在我面前你侬我侬，我才知道，我还是浅薄了。
我的伤还没好，酒楼的菜大多吃不得，李照见让鸢寮里和她相熟的花魁的小厨房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来。
我不由得想，她对这儿到底是有多熟？
没过多久，又有三个花魁娘子来见，一个个眼含春水眉目娇嗔的，看得我都害怕。
“吏部侍郎要告老还乡了，听尚书的意思，要从户部要人。奴家看呀，是想拍周书玄的马屁。”
“兵部进来倒是清闲得紧，奴家听了桩大笑话，说是新上任的千户大人是买来的官，谁知这官买卖得太不谨慎，他竟认不得自己名字，给大将军气得立时赶出去了。”
“宫中那位刘昭仪，近来在寻亲呢，她们家那泥腿子出生，往外找五代都没个读书人，真难为她了，最能提拔的也就是个武将，听说以前是在码头给人扛包的！”
……
李照见跟莺莺燕燕们缠绵完，问我吃饱了吗。
我摇摇头，“光顾着听消息了，这些姑娘可真厉害。”
“那是自然，她们打探消息揣摩人心的本事，东厂西厂加起来才比得过。”
“不过，她们为什么替你做事？”
李照见从桌上拿起不知哪位美人留下的手帕，对着包间里的铜镜，沾了酒水擦拭蹭到自己脸颊上的胭脂，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她弄干净了自己，扔了一个金元宝在桌子上，拉着我往外走。
“你还没回答我呢，鸢寮的女人为何替你做事？”
她猛地回头，吓得我后退了几步险些没摔倒，她倒促狭地笑了。
“徐茶，你为何投靠我？”
“我……”
“你为何投靠我，她们就是为了什么替我办事。我，李照见，有钱，好看，一片赤忱，哪家的小美人儿都拒绝不了我。”
“那金城怎么说？”
李照见眼神冷了一瞬，立刻恢复成无所谓的模样。
“走啦，不然你的丫鬟们以为我把你卖了，哭晕过去怎么办，我可是很怜香惜玉的。”
34 密谈
李家被抄家后，李照见住的是京郊的别院，是太后给的庄园，地方不大，但内里豪奢程度完全不弱于云府，一砖一瓦都显示着李家即代列侯养出来的高门气质。
李照见自小就作为皇后养，身边原来是有太监服侍的，后来李家出事，太监回宫了，她身边就只剩一群女人。
准确来说，是一大群女人。
一个个的锦衣华服鸾凤佩带的，我往她们中间一站都寒酸得像个烧火丫头。
她们正在为我收拾卧房，脂粉气扑鼻而来，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李照见只得将我先带去了书房。
往花梨木的太师椅上一坐，那股子登徒子的萎靡气质消失殆尽，她像是一把钢刀开了锋，有种择人而噬的气势。
“说说吧，你在宫里这么久，现在宫里什么形势。”
我屁股还没挨着罗汉床，她就扔了个抱枕来，刚好垫着我的腰。
“金城这次回京，看着声势赫赫，但我看荀驸马的样子，夫妻之间似乎并不和睦。即便如此，她也要逼着皇上立世子，内中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后来，我看贵太妃把荀骠当个宝一样供起来，倒是有了一个猜测。”
“什么？”
“荀驸马，可能不行。”
“他不行，荀骠怎么来的？”
“荀骠是妾室所生，那妾室与我还有些渊源，若我所料不错，是用了当年光宗朝就禁了的法子，用驸马的身体为代价怀上了这个，只是有了荀骠后，再不能有了。”
李照见冷笑着说：“和我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不就是白家那个传说中的乌丹，光宗皇帝因乌丹驾崩，白家杀了几十个人赔罪。你母亲是白家人对吧，那荀骠是你什么人，表弟还是侄子？”
“表弟。”
“我虽然没想到乌丹，不过也大致猜到了，金城那种性格，怎么肯把一个妾室生的儿子捧在手心，嘁，无非是为了夺权。”
“我猜得不错的话，一旦立了世子，金城就会回东南。皇上不想东南长久被荀家霸占，必然要拖一拖的，拖得越久，驸马那些弟弟们的心思才越活络。”
“还有呢？”
“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想平东厂，想动勋贵，奈何手中没有实权，他一定会拿荀家下手，培养羽翼。”
李照见转动着手中的毛笔，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他会先动荀家，再动户部？这不太对，荀家是户部的底牌，哪有上桌就掀底牌的。”
“上次在宫宴上，我见到周书玄就觉得，皇上一定不会先动户部。周书玄这个人太能忍，很难撬得动。不如断他根基，再连根拔起。”
“不管怎么算，你反正是要把你家云大人放到最后，看来你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啊……”
“云杳和梅卿晩都是刀，他们会互相牵制，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伤人，自然会留到最后。就像李家，不就是被他们两把快刀给斩乱麻了吗？”
李照见仔细想了想，“你说，我给周晏生个儿子，把他毒死，立云杳为九千岁，共掌朝纲怎么样？”
“你会被云杳吃得渣都不剩。”
“唉，这个皇后可真是没意思。”李照见将笔架上的毛笔一支一支取下来，摆成一排，取一个数一个，“安心当皇后，以后铁定被废……投靠金城，结局估计是当尼姑养老……站在勋贵这边跟皇上斗，要么被废，要么被云杳吃得渣都不剩……”
真是前途无亮啊。
“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走？”
我走到她桌案前，将那一把毛笔全部按进墨水未干的砚台的，“静观其变，让他们斗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这算哪门子解法？”
我笑了笑，“祖父曾经说过，越是龙争虎斗的局，越要懂得藏拙，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他当年就是不懂这个，所以只能回老宅等死。”
“那我赢定了，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她忽地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瘫在椅子上，将腿搭在桌上，“周晏那短命相，最多活四十岁。金城那心操的，活五十岁顶天了，云杳就更别说了……”
她忽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云杳……怎么了？”
“他一个死太监，多的是人要杀他，肯定活不长的！”
不对，李照见不是想说这个，云杳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走，带你去看我养的猎狗，高原上来的猛犬，可厉害了！”
李照见将话题岔过去，十分亲热地搂着我走。
我总觉得，云杳某些对待我的方式，和她很像。
不愧是云杳床榻之事的师父，花丛老手李照见，名不虚传。
35 唯有牡丹真国 {MOD}
我觉得管李照见养的东西叫作狗，真是侮辱了它们，那东西给她养的跟头熊一样，站起来到人的胸口高，脑袋有脸盆大，凶神恶煞，十分可怖。
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水牢里那种还不一样，这个腥味更重，是新鲜的血混着皮毛的味道。
李照见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个装满内脏的铁盆，用银钩将内脏送进铁笼子里，那三只大狗冲她摇摇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吞了那些肉。
口水滴到李照见手上，她淡定地将手伸进笼子，拍了拍它们的脑袋，“乖，等天气凉快点儿，带你们去猎场吃好吃的。”
别人带狗去猎场是去打猎，她是带狗去加餐，怪不得她以前从不参加围猎。
“小茶儿，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牡丹，这是二女儿铃兰，这是小三儿朝颜。”
三只大狗盯着我，似乎在思索我是不是它们阿娘带来的食物，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芒。
“京中也能养这种大狗？”
“京中自然不能，只是我家儿子是大将军府送来的，挂在将军帐下，算是编制内的军犬，日后有了战事要去打仗的。”一边说一边拍拍牡丹的大脑袋，“我们牡丹以后要给阿娘挣军功回来是不是？”
牡丹“汪汪”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说实话，我腿软。
李照见说的大将军不可能是分掌禁军的云杳和梅卿晩，各地镇守的将军她很难有机会认识，所以她说的应该是虎贲军的大将军庞冲。
庞冲是三朝元老，不参与任何党争，几个儿子都没进军中，京城各家都等着他死了分他家产，李照见竟然跟他有联系。
她这个人总能认识一些匪夷所思的人物，这大概就是李家都族灭了她还能继续做预备皇后的原因吧。
说实话，以她的本事，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看着李家垮台的，不然不至于从头到尾都不出手。
“铃兰刚怀上，你这段时间可以来喂喂她，等她生了我送你一只。”
我赶紧摇头，“不用，多谢。”
“你还别看不上，我的狗能杀人能碎尸，比一个营的侍卫还管用，别人求我我还不给呢！”
她的侍女过来，说长公主府来人了。
李照见想也不想，“说我病了，不见客。”
“是。”
侍女退下后，她看向我，“周令月真沉不住气，你才来她就要人。”
我想了想，“其实你找个机会进宫一趟也好，金城现在满心想要回西南，还打起了内侍省闻若水的主意，所谋不小，不好激怒了她。”
“你放心吧，你都说她现在急了，她如果真想要你，会自己来的。”
“这不至于吧，她毕竟是公主……”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金城这个人是很高傲，但更看重利益，如果能把你搞到手，牵制周晏，就是让她跟你拜把子她也干。”
果不其然，公主府的人走了没多久，金城借着避暑的名义来了京郊，试图见我。
可李照见安插的人提前传了消息来，金城还没来她就带我出门，去大报恩寺烧香。
于是，我在大报恩寺的客居，“偶遇”了荀驸马的小妾，白晚江。
我以白氏女的身份和她相认，叫她一声小姨。
她说自己流落东南后被荀驸马养为外室，金城长公主一直不育，不知怎么找上了她，知道她是白家人后，逼她用乌丹给驸马生下了荀骠。
荀骠一出生就被金城抱走，她就被关在一个宅子里，不久前，金城一家进京请封，一个少年来带走了她，说能带她找到她儿子。
“那个少年眉心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痣？”
“是，姑娘可是认识他？”
那我能不认识吗，简直太认识了！
原来令俶上次离京，是去接白晚江进京的。
36 宫令.皇后.外室
我和白晚江找了个亭子说话，李照见在一旁喂锦鲤池的小鱼，喂着喂着她就站了起来。
“小令令来了呀，真是好久不见！”
令俶没穿飞鱼服，也没配刀，做书生打扮，带着冪篱遮了半张脸——即便这样，还是被李照见远远就认了出来。
令俶取下冪篱，看见我在白晚江身旁，面无表情地继续靠近。
“九小姐，你带着徐茶这样大张旗鼓，生怕荀家找不到白氏吗？”
白晚江紧张地捏着帕子，一弯柳叶眉似蹙非蹙，其实她年纪并不小，比驸马大了整整八岁，可是这般柔弱可怜，天下男子怕是都难不动心。
白家女人据说都是这样，天生一副“狐媚相”，勾得君王动情肠，可惜那年乌丹事发，沉塘的沉塘，自缢的自缢，只剩下我母亲和白晚江活了下来。
李照见完全没有紧张感，她似笑非笑地说：“荀家世子的生母流落寺庙，我帮他们尽快找到，这样不好么？”
“李九，你若坏我东厂的事，怕没命进坤宁宫。”
“说得好吓人呐。”李照见夸张地捂住胸口，“小茶儿，云杳和令俶以前就这么吓唬你的吗？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由得低下头，却看见令俶腰间的玉佩，正是我还给他的那枚。
令俶动气了，“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反正大家都知道荀骠不是金城亲生的，何不把这件事挑开来说。”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们东厂不就是想把荀家吃下去吗，我不拦着你们，你们吃肉，我喝点汤总行吧。”
“是吗……”令俶看了眼白晚江，白晚江不是傻子，她知道我们都是想利用她，令俶是要把她藏起来，李照见却要把她光明正大摆出来，她自然会选择李照见。
毕竟她千里迢迢逃来这里，不就是想光明正大见自己儿子么。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愿九小姐心想事成。”
“令大人慢走。”
令俶走后，李照见将白晚江送上马车，说要带她去告御状。
她拉我到一旁吩咐，“金城很快就会赶过来，你在这里拖住她，务必拖到我们进宫面圣。”
“这样一来，荀骠的世子之位可能就悬了。”
“那又如何，世子血脉就是金城最大的把柄，虽说京中一直说她以庶充嫡，可苦无证据。有了白晚江，京中就有理由正儿八经派人去荀家调查，金城和驸马被扣在京里，京中的人去了，就算吃不垮他们，也能狠狠咬下一块肉。”
“可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我手下不是有你吗。”
“我？”
“皇后进宫前，按律要配一个从二品宫令，光宗朝有例，这个宫令可以不从宫人中选，以聘任的方式在命妇中选拔，在皇后不便时代行。我前日已经跟太后请了旨，聘你做我的从二品宫令。”
“查荀家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怎么扯不上关系，李家的白玉观音案始作俑者是李大郎，大哥是庶出，他生母是荀家送来的歌姬，我身为李家女，怀疑白玉观音一事是荀家授意陷害，为了维护未来皇后的母族清白，派宫令前往调查，有何不可？”
我早知道李照见不简单，却没想到，她筹谋布局到了这般地步。
“所以你才要突然拉我来报恩寺见白晚江，一来牵制金城，二来打云杳和各大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时候将我塞进调查的队伍里，是不是？”
“小茶儿真聪明。”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打算的？”
“大概是……”她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大哥开始算计六哥的时候。”
果然，她是故意坐视不管李家倒台的。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你竟然忍心……”
“小茶儿，若是李家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我当上皇后会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懂吧。你可记得前朝羊皇后？她不就是这样，做了皇后，母家想篡位，最后儿子女儿被杀死在她面前，自己活活饿死在寝宫。”她忽地盯上我，眼神中那种锐利的锋芒又显现出来，“徐茶，你跟了我，也该做好和全世界对立的打算。”
“我明白了。”我想了想，忍不住叮嘱一句：“青龙卫白千机是云杳的人，你最好避开他。白晚江是我姨母，还请你尽量护她周全。”
“小茶儿有命，莫敢不从。”
37 光宗旧事
金城来的时候，锦鲤池的鲤鱼吃得太饱，已经不搭理我了。
如果人能够鲤鱼一样，知道吃饱了就不吃了，该有多好。
金城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到我身边，她难得没有梳往日在宫中那种高髻，看着年轻五六岁。
如果我没记错，她比驸马小了近七岁，当日京中才俊任她挑选，她偏偏选了能力相貌皆不出众的驸马。她嫁的不是驸马，分明是荀家的权势。
“你跟云杳和离，本宫不意外，意外的是你竟然没有找我那皇弟。”
“光宗朝过去不久，我不愿做第二个白青罗。”
白青罗，母亲的长姐，二十五岁守寡，做了光宗的情人，当时光宗已经六十多岁，她用乌丹给光宗怀上了一对龙凤胎，做着当皇后的春秋大梦。
后来光宗因乌丹勾起旧疾暴毙，她连同腹中的龙凤胎被乱棍打死。
白家为谢罪，她那一屋子姐妹个个“以死明志”，有的沉塘了，有的自缢了，母亲当年本来已经与宿叔叔的侄子成婚，可以不受牵连，可那人怯懦，当即休了母亲。
母亲被休后不敢回娘家，回去就是死，走投无路之下，祖父顶着压力让父亲娶了母亲。
宿叔叔外出归来时事情已成定局，只能偷偷救下了沉塘的白晚江，隐姓埋名送去了东南。
我如果跟了周嘉月，宗法不会允许我这个臣子之妻进宫，那我就是第二个白青罗。
白家血的教训，我不可能忘。
“那你怎么也不愿意跟本宫去东南，反倒跟了李照见那混账？”
“回公主的话，我与九小姐一见如故。”
金城嗤笑了一声，“好一个一见如故。你也不想想，她能保你到何时，云杳那人阴毒得很，现在只是放你一手，等他哪天收拾你，李照见连个屁都不敢放。”
“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各凭本事。”
金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可知云杳当年是踩着多少尸骨上位的？”
“我知道他厉害……”
“不，你不知道。他进宫时不过是内侍省无品的阉人，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因他偷看贞娘，被罚在承天门前打了四十大板，大雨天一路从承天门跪到内侍所，谁都以为他会死，死了多好！死了就没人会说贞娘曾经指腹为婚的男子是个阉人，可他硬撑着活了下来。”金城说到这些时，语气既愤怒又有一丝害怕，“一个世家子，放下尊严在宫里做奴才，挨的巴掌比吃的饭多，你以为靠的是礼义廉耻君子自强？哈，怎么可能，我告诉你吧，他是靠杀人、背叛、仇恨活下来的。”
我隐约意识到金城如此忌惮云杳，或许是因为她也是曾经欺辱他的一员。
所以在云杳成长起来后，她害怕被报复，嫁得远远的，想让豪族荀家保护她。
金城是在权力漩涡中长大的女子，对于危险的预知要灵敏得多。
闻若水说过，云杳心里有恨，不把自己烧尽誓不罢休，我难免去想，究竟是多少的仇恨，能让一国公主都畏葸不已。
我回忆起云杳在宫中的模样，渐渐发现，越是对待仇人，他越是平和恭敬，像个真正的奴才。反倒是对周嘉月，对我，总是不掩饰他的病态和疯狂。
将这些想透了，就像一直挡在面前的面纱被掀开，觉得许多事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说到底，我并没有对不起云杳，从来都是他算计我，我连生气都不被允许。即便以后输给他，总能求得个速死，不至于受什么折磨。
金城这一番吓唬，反而让我轻松了不少。
“多谢公主提醒，我会小心谨慎的。”
见我油盐不进，金城维持不住笑意，“看来你是铁了心跟着李照见了……摆驾回宫！”
她的侍从们还没准备好马车，一匹快马急急来报：“公主，世子被人下毒，死在宫中了！”
“什么？！”
怎么会这样！
38 蛰伏.破茧
李照见那天顺利带白晚江进宫告御状，白晚江在太后宫里等自己未曾见过面的儿子荀骠。而荀骠如往常一样，去小厨房拿点心吃，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毒发身亡。
驸马和金城先后进宫，只见到皮肤发紫的儿子。
驸马生育困难，是用了乌丹才和白晚江生下荀骠，唯一的继承人，就这么没了。
白晚江等了多年，只等到一具尸体。
金城筹谋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宫中连夜彻查，找到毒害世子的元凶，却只是一个宫中女官，说是姐妹曾被贵太妃杖毙，为了报复毒死了贵太妃的外孙。
没有人信这个借口，宫里宫外许多人想杀荀骠，每个人都有嫌疑，女官身后必定受人指使。
可是查不下去了，那女官是孤儿，无亲族朋友，无银钱往来，除了当值，连话也少与人多说两句。
谁都知道荀骠是被谋杀，可最终也只有个宫女出来顶罪。
荀骠的死，仿佛一个讯号，预示远在东南的荀家一场大乱，甚至就在荀骠殒身的消息传回东南后，驸马几个异母弟弟就将驸马不能再生育的消息捅了出去，抢夺驸马的荀家家主之位。
驸马悲痛难当，直接病倒。金城失去了最大的底牌，没空管荀骠的死因，想立刻回东南稳定局势，偏偏又被丈夫的病拖住，只能一边照顾丈夫一边给荀骠办葬礼。
要知道，如果驸马也死了，她和东南的荀家可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到时候她真就只能留在京中，任人宰割。
这事虽然出乎所有人预料，但后续发展还是按照李照见的计划在进行。
周嘉月不久就下令，派臣下前往东南调查荀家以庶充嫡一事，以及评议荀家未来世子的册立。
我本以为他会派梅卿晩去，没想到他派的是闻若水。
我本以为云杳会让令俶去，没想到他留了令俶在东厂，自己亲自去。
而被驸马先行派回东南的，是宿叔叔。
直到我作为未来皇后的宫令，和他们登上一艘船，见到了宿叔叔，才有机会问出困扰许久的问题。
“宿叔叔其实是周嘉月的人，对不对？荀骠是你动的手？”
宿叔叔点头，又摇头，“他希望荀骠死，但我不同意。”
“那是谁干的？”
荀骠是我的表弟，和我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样，我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他的死没有那么令我悲伤，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徐茶，谁能从中获利？”
“除了皇上，就是云杳……”
“不止如此。”
“还有就是……荀家……他们的手伸不到宫里去……”
“徐茶，多看看身边。”宿叔叔摇摇头，对我的愚钝有些无可奈何。
身边？
我不由得看向窗外——尤三脱了上衣在江里洑水，随侍的梅藏白与刑部侍郎说着话，云杳在房间没出来，船头处，一身白绸单衣的闻若水正眯着眼晒太阳。
闻若水……
他因千妙弟子的身份不得两代帝王看中，一直龟缩在禁宫。
但他在金城进宫后多次拒绝荀家的示好，周嘉月不会不知道；而后，他利用我激怒云杳，云杳回去就遭遇刺杀；再之后，荀骠因点心暴毙，恰好是他养成了荀骠到时间吃点心的习惯。
现在，这个之前还在内侍所养伤的公公，代替周嘉月最信任的梅卿晩前往东南。
蛰伏多年，终于有了与云杳一争的资格。
原来是他。
39 沉船
在船上，大家各为其主，说起来个个身份尴尬，所以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可我没想到的是，云杳晕船。
云杳从小到大，从来没坐过船。
他一直在屋子里，我以为他是不屑和我们这些人见面，第三日晚上，李照见的信鸽来了，我大晚上出去送信，正好遇上他，他正扶着船舷，吐得天昏地暗。
吐出来的东西我看不清楚，但几乎没什么味道，看他那模样，估计根本吃不下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水。
尤三待他吐完了，及时递上茶水给他漱口，才喝了一口，他又开始干呕。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声音惊动了他们，云杳撑着船舷直起腰来，不知是月光的缘故还是吐得太多，我觉得面前的人瘦得过分。
“怎么，给李照见送信？”
都不用问我，他一眼就瞧出我在干嘛。
当然，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我还是要装装样子否定一下，“督公误会了，我是出来散心。”
云杳挥开尤三递过去擦嘴的锦帕，转头就走。
我不想和他牵扯，在他走后才对尤三说：“停船的时候你带他也去洑水试试看，能治晕船。”
尤三面露难 {MOD}，跟着云杳离开。
之后几天，云杳依旧在房间不出来，并没有和尤三一起洑水。我在船舷旁看着水中的尤三出神的时候，闻若水忽然靠近我。
“尤三是水乡出生，在水里比岸上灵活。”
我谨慎地四下看看，避免这人又套我话。
闻若水自顾自地继续说：“云杳就不同了，旱鸭子，师父抽坏了两根烟杆也没逼得他学会洑水。”
这怎么还回忆起师兄弟感情来了。
“你呢，你在水里能呆多久？”
“只能扑腾两下而已。”
闻若水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了。”
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等到了夜间，船上进了盗匪，用炸药炸烂了进水舱，众人不得不跳水逃生时，我才明白闻若水白天为什么问我那一出。
水里是不明身份的“盗匪”，船摇摇欲沉兵荒马乱，我感觉自己跳下去也是死，不跳也是死。
宿叔叔朝我冲过来，扔了一块小臂大小的木架子给我，也不知是哪儿砍下来的，“下水！”
说完，宿叔叔就跳进了水里，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我水性不算好，但并不怕水，呛了几口之后就抱着木架子装尸体，躲在暗处不让人发现，不知道过了多久，支援的官兵来了，我见他们一通砍杀，分不清是敌是友，也不敢出声。
直到天 {MOD}都亮了，照得四周的水都是红 {MOD}的，船上死的死，被救的被救，官兵来收尸的时候我才摇摇手，“这儿，这儿还有活人。”
事实证明，我的生存之道是很管用的，一船的随行官员死了大半，梅藏白重伤，尤三高烧不退，宿叔叔昏迷不醒，只有我和闻若水，除了感染风寒，几乎可以算是毫发无伤。
闻若水见到被抬回驿站的我时，问我身后的官兵，“云督公还没找到？”
“回大人，还在搜寻。”
闻若水话里有话，“是该好好找，哪怕是尸体也得找出来交差。”
我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本来就盯着我说的这话。
他在试探我知不知道云杳的下落？还是什么？
闻若水这人怎么这么多弯弯绕！
40 祸害
出事的地方离荀家已经不远，我们一行人在驿站休养，荀二爷荀三爷便带着府上大夫亲自来看望，顺便也迎接我们去荀家。
这就看出差别待遇了，宿叔叔面子上是荀驸马的人，他们便只是看看算了，闻若水代表的是皇帝，他们都想争取皇帝的支持掌控荀家，所以很是恭敬。
尤三人还躺在床上，就紧急给东厂送了信，等着令俶那边的反应。
可等了五天，身体最差的宿叔叔都醒过来了，云杳依然没有消息，我们的差事耽搁不得，一行人只得先赶往荀家。
我内心深处觉得云杳没那么容易死，可尤三失魂落魄的，确实是死了爹的模样，让随行的官员猜测，东厂这下子要易主了。
闻若水依旧很平静，日日催人去找尸体。
那种口气让人听了怪不舒服，就好像是在说，即便人没死，你们也要把他变成尸体弄回来。
尤三因为这事和他呛了几句，终归没有朝他动手，我还记得金城说过，尤三的九节鞭是他打的，武艺也是他启的蒙，即便如今对立，他也念着当年的情分。
荀家如今四房人，大房是驸马，二房三房是侧室所生，四房出生最低，是妓生子，但从当地百姓的说法来看，荀家最出 {MOD}的就是那位荀四爷。
到了荀家见了真人，我也不得不叹一句，从外表上看，荀四爷就已经把三个哥哥甩在身后。
荀骠以庶充嫡的事情证据充足，刑部侍郎一出手，很快就收集了完整的证据链，指证荀驸马用禁药乌丹与外室生育荀骠，以庶充嫡蒙蔽圣上，可以呈报定案。
接下来的事才是重点，关于荀家世子该由谁来做，是荀驸马过继弟兄的儿子，还是夺了他家主之位让他的弟弟做家主，这才是戏肉。
这下子，荀家、皇帝、东厂西厂、双面细作宿叔叔以及我，可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照见倒不想左右荀家家主的废立，她只是想我在这个过程中安插她的人手进去，从荀家这里获得足够的利益——主要是钱，荀家分管海上贸易，富可敌国，李照见如她所说，吃不到肉，喝点汤也行。
当然，这个过程中，还要把白玉观音案甩锅一部分给荀家，恢复李家的名声，洗白一下“无辜受难”的未来皇后。
我的任务相较他们简单许多，无非周旋于荀家几位爷之中，和谁都畅谈美好未来，表示皇后娘娘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然后趁机要码头和航线的关证。
荀家几位爷都表示好说好说，只要把荀驸马干下来，这都不是事。
但金城在荀家也不是一点势力不剩了，她的属臣据理力争，要求由驸马过继宗子。
宿叔叔在荀家潜伏许久，这个时候来了会心一击，把荀驸马和金城这些年干的事抖露出来，荀驸马一房目瞪口呆。
驸马本人还在京中病着，金城照顾丈夫回不来，这个时候宿叔叔反水，一招致命，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二爷三爷跟四爷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云杳终于回来了。
他出现的时候，我和闻若水宿叔叔都不惊讶，似乎除了尤三，大家都默认他这样的祸害是能活很久的。
41 妓生子
“船上盗匪系荀家二房三房私兵伪装，杀害朝廷忠良，人证物证俱已查明，不日可回禀皇上，荀家继承人一事无需再议，应由四爷继承。”
云杳脸 {MOD}惨白，脚步虚浮，是重伤未愈的模样，可就是这般病怏怏的他，一旦出现，就容不得旁人违逆。
闻若水说：“督公一面之词，就能做主吗？”
“本座自有证据，不过不是你这种身份可以看的。”
“我代表皇上，自然看得。”
云杳冷笑，尤三过去扶着他坐下，我见他连腰带都松了，比起离京的时候虚弱太多。
而且身上也没有一点儿归尘香的味道，往常殷红如血的唇变得惨白。
“西厂梅卿晩尚不敢与我顶嘴，你算什么东西！”
“吾乃天子使臣，督公不过是西厂厂公，可敢自比天子？”
云杳抬起手要吩咐尤三，荀四爷却走了出来：“闻大人有此疑义，实属正常，相信各位大人都想要一查，无妨，我也相信二哥三哥不会做这种事，就请云大人将证据拿出，给各位大人一些时间查看。”
“本座要等这群废物？”
宿叔叔道：“两天时间即可，不会耽搁太久。”
云杳没说可不可以，起身就走。
荀家二三房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谁料不止没杀成云杳，还被他查了出来，满脸悲戚。
荀家也只有荀四爷一个拿得出手了招呼众人回房休养，安排查案等事宜，还贴心地给云杳安排了大夫。
用过午膳，众人就开始调查云杳找到的证据，云杳那间院子进进出出十来个大夫，看着热闹得很，我略关注了些，闻若水就淡笑着说：“不放心么，去看看吧。”
我才没有不放心！
闻若水这话一出来，众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闻若水是故意提醒他们，我才跟云杳和离，到底是谁的人还说不清呢。
这人总是这么阴，一点也配不上那光明正大的长相。
我在那里呆不住了，带着侍卫去海边散散心，“恰好”遇到了也在海边的荀四爷。
“徐姑娘，真巧，不如一起走走。”
“好啊。”
42 杀心
“我自幼在东南长大，从未去过京城，以前只听说京中繁华，见了徐姑娘，便知道所言不差，只有那样好的地方才养的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子。”
“也不见得，荀四爷在东南长大，论美貌，与云督公也堪一比。”我看着没有尽头的海面，被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我大胆猜了猜，四爷与云杳，很早就认识吧。”
荀四爷并不否认，“是，我们有很深的缘分。”
“我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荀四爷眯起眼睛，眼神变得阴鸷，“是这样吗？”
见我下意识地后退防备，他笑了，“难得有人看出我与他像的，毕竟一个是东南荀家的妓生子，一个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东厂厂公。”
的确，荀四爷气质温糯，和闻若水一样，不笑也带了笑意，而云杳则总是阴冷讥诮的模样，如果不是曾经日夜相处，我也看不出，二人的轮廓如此相像。
既然被我看出来，荀四爷也没打算隐瞒，“我母亲是祝家小姐，云杳么，是祝家后人，我们是表兄弟。”
“祝家……”
“你不知道也正常，在你出生前，祝家已经覆灭了。”
我想起闻若水说的话，“云杳以前，是……祝风鸾？”
“是。”
“我以前从未听祖父说过祝家。”
“你是徐无伤的孙女，他不会向你提祝家的。”
我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祝家是因为西临党灭的吗？”
“正是你祖父下的手。”荀四爷即便说起这种家族覆灭的大事，也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内容。“你祖父因击败了祝家，受到党魁赏识，成功统领西临党。”
所以云杳本该是京中的贵公子，和出身高贵的李贞娘成亲，继续祖辈的显赫生活，却因为祖父，成了宫里人尽可欺的太监，甚至连看李贞娘一眼也会被罚……
“不必太过在意，他能放你和离，就说明不想在你身上报复。”
不，他其实已经报复过了，他设计陷害父亲，让父亲不得不把我送给梅卿晩做妾，我那时候以为他只是想离间梅卿晩与周嘉月，没想到是因为祖父……
“这些事就算我不说，以后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你，添油加醋的，怕让你更恨云杳，我这表哥虽说仇人不少，不过我还是不愿你太恨他。”
“为什么？”
荀四爷轻摇折扇，“不为什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上，贴心地用折扇为我挡住阳光，“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们找个背阴处说话吧。”
“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别急，说完了云杳的事，还有皇后娘娘的事。徐茶，我们再好好聊聊我可以给皇后娘娘什么。”
……
当晚，我又向京中送了一封信，将云杳和荀四爷的事与李照见说清楚了，还将荀四爷给的条件也给了她。
荀四爷有云杳的支持，得到荀家的几率陡增，而荀四爷也愿意给出优厚的条件——远高于荀二爷荀三爷，我觉得李照见不会拒绝。
送出了信，我拿出荀四爷给我的玉盒看了许久，最后又放回行李箱。
荀四爷跟我说，若我有一日动了杀掉云杳的心思，就打开这个玉盒看看，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荀四爷与云杳此前从未见过，都是书信联络，可我觉得荀四爷很了解他，这或许就是血缘的奇特之处。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个盒子。
43 十面埋伏
宿叔叔拖延时间没什么效果，荀家派兵截杀我们的事铁证如山，二房三房无可辩驳。
云杳拟好了奏章，请求废驸马爷的家主之位，立荀四爷为嗣。
与奏章一同送去的，还有驸马和二爷三爷的一系列罪状。
东厂陆续来了许多人，“代掌”荀家产业。
云杳很少出门，似乎伤情严重，一日三餐都在喝药，许多事只能尤三去交接，我以前觉得尤三驽钝，没想到是小看了他，这次没有云杳令俶挡在他前头，他竟也做得很好。
实际上，眼下无论李照见回信与否，我们都只能同意荀四爷上位了，但我依旧要等她的回音。
宿叔叔和闻若水消停了几天，我有心关注，奈何人手不够，没想到一日晚上，忽然收到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今夜切勿外出。
字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以为我会认不出来，可写字条的人太笨，忘了掩盖纸上的香味。
自从被闻若水坑过，我很关注味道这东西，一下就闻出了上面的梅香。
我找到梅藏白，问他为什么给我这个字条。
梅藏白慌张否认：“没……没有……”
“快说！”
梅藏白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和盘托出。
原来此次皇上之所以让闻若水代替梅卿晩来，就是要闻若水杀掉云杳，无论何种方法手段。我的院子和云杳的院子离得近，他担心我被误伤，特意提醒我。
“你还知道什么？闻若水来杀云杳，提了什么条件没有？”
梅藏白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支开我。我就记得干爹说，闻若水一直想杀了云杳，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做。徐茶，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感谢你为我家伸冤，你不能把这告诉云杳，不然……不然我就……”
这傻小子，想了半天也没不然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反复强调，不能把他供出去。
梅卿晩那种货 {MOD}养出这么单纯的梅藏白，真挺令人意外的。
我回了自己房间，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杳身边有尤三，荀家又有荀四爷，他不会出事的吧……
可是，闻若水既然要杀他，一定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莽撞动手的。
他会死吗，他死了之后，局势会怎么变化？
令俶不一定能接下东厂，西厂势大的话，周嘉月就能够染指禁卫兵权，这样一来，宫中的李照见就没有优势了。
不行，云杳不能死！至少在李九进宫站稳脚跟前，他需要活着。
想明白这一点时，四处都已经点灯了，外面没有任何异样，一点都不像有一场阴谋即将展开的样子。
我走出院子，看见云杳的院子还亮着灯，我问他们尤三人呢，侍卫说尤三跟着荀四爷去海边了，今日不回来。
果然，是挑好了时间的。
我没有去云杳房间，直白地与闻若水为敌实在是不明智，我让伺候的丫鬟拿来一柄琵琶，打开窗户，弹奏起《十面埋伏》。
希望云杳能听得懂我的暗示。
一直弹到月上中天，星辰黯淡，云杳的院子里传来极短的金属铮鸣声，而后四处都点起了灯。
侍卫们跑动时盔甲的声音杂乱无章，显示着一切的急迫。
侍女推开门，“宫令大人，有刺客刺杀云督公，被抓住了，请您移榻他处。”
我跟在侍女身后往外走，在院外刚好看见尤三扶着虚弱的云杳，云杳脸上有三道整齐的血口子，披着一件宝蓝 {MOD}斗篷，明明是炎热的夏季，火把照得院子透亮，他看我的时候，我却总觉得他很冷。
尤三也见到我了，他下意识地朝云杳看去，似乎是想告诉云杳我在看他。
荀四爷也在院外，冲我微微颔首。
当夜，闻若水因夜半刺杀云杳被活捉，关进了铁笼子，京中的旨意也来了，立荀四爷为家主，命云杳等人立即携荀四爷嫡子回京复命。
至此，东南一地，被李照见和云杳分而控之。
44 罪人
回去时依旧是乘船，荀四爷的儿子太小，蓦然离开了父亲，一路都在哭。
云杳从没去看他一眼，并不在乎这个暗地里的侄儿。
这个孩子和荀骠一样，都是大人斗争的工具，如果他能长大，将来也会卷入这样永无止境的权力漩涡，所以大人们已经学会不为这种孩子付出过多真心了。
闻若水被关在铁笼子里，嘴里塞着口枷，手脚被锁，放在烈日之下，让他痛苦，却也不许他自尽。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了的白绸衣，因为用刑肩头伤口破裂，又开始往外渗血。
云杳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刺杀他的下场。
宿叔叔得知当日的事，很生我的气，不肯见我，梅藏白也说我对不起他，躲在房里祈祷梅卿晩不会大义灭亲。
只有尤三，躲在我的房间，通过我的窗户偷看闻若水。
尤三和我说，闻若水想死，但是云杳不准他死，语气里满是心疼。
尤三其实也受了伤，闻若水那天用自己做出的武器偷袭云杳，一发弩箭十支钢针，三支被云杳躲了，还有七支，被尤三用身体挡住了。
云杳明明只有脸上被划伤，却显得比尤三还虚弱，尤三说，那是因为闻若水真的想杀他，让他伤心了。
“他们为何这样不可开交？”
“我不能说，督公不让任何人提。”
我拍了拍他的头，见他实在可怜，就对他说：“我去给他送顿饭，让他轻松一会儿好不好。”
尤三低着头点了点，连说可以都不敢。
我去厨房拿了饭，走到那铁笼子那里，让守卫解开他的口枷和手链，将饭菜送进去。
闻若水没有接，而是抬头看着天。
“你在晒太阳吗？”
“宫里的太阳没有这么暖和。”
“我也觉得。吃点东西吧，尤三看不得你这样。”
“反正快死了，不吃了。”
“你……为什么那么恨云杳？”
闻若水终于看了我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我以为你也恨他。”
不好说。曾经很恨，但知道祝家旧事后，又觉得我们立场不同，不好谈爱恨。
“云杳很怕你，你知道吗？”
“啊？”
“云杳很怕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为了徐阆和徐无伤，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而他当年为了活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打死在殿前，亲手把他爹的尸体扔进乱葬岗，回宫还要擦干眼泪，叩谢皇恩浩荡。他怕你，你做得太对了，显得他是个畜生。”
我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碗，颤着声问：“怎么会这样？”
“为了李贞娘的名声，李家一直想折磨死他。”
闻若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都是云杳的血泪，那里面的因果太重，我连听都觉得难受。
“是师父提拔了他，给了他往上爬的机会，可他亲手杀了师父，狼心狗肺，我死都不会放过他。”
“哦，一个死人能把本座怎样？”
云杳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我低着头，没有回头去看他。
闻若水舔了一下起皮的嘴唇，只有那一瞬间，他才有一丝凶狠的模样，“本想让你死在我的武器下，试试万箭穿心的痛苦，结果被你躲过。那就让你在归尘香中受更久的折磨，一点点疯狂而死，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区区归尘香，你以为我离了它就活不下去了吗？”
“你杀了那么多人，手下那么多冤魂，没有归尘香，你睡得好一个觉吗！云杳，我不会放过你，死都不会放过你！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
云杳喉头动了一下，忽然吐了一地的药汁出来。
一直默默注视的尤三冲过来，云杳不让他扶自己，“我自己会走。把他的口枷戴上，一个罪人没资格开口说话。”
云杳走后，侍卫要重新给闻若水上口枷，他最后跟我说，“晚上给我弹会儿琵琶，我想听。”
“好。”
晚上我抱了琵琶，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弹琵琶，那晚上月光很亮，我看见梅藏白给闻若水送了饭，他们说了几句话，梅藏白离开后侍卫准备再次把他锁上，闻若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口型说“谢谢”。
然后，他表情一怔，侍卫们去掰他的嘴巴，里面淌出许多血来。
他就那么死了。
45 千刀万剐
回京后云杳等人要进宫复命，我却不用，直接回了李家。
李照见正在作画，她的一众美婢衣衫半解站在花丛中，场面好不香艳。
在她脚边卧着四只花 {MOD}各异的幼犬，只有砖头大小，呼呼大睡，样子煞是可爱。
我问她：“这是铃兰生下的小狗？”
李照见放下画笔，让婢子们散了。
“别说了，铃兰那不孝女不知道哪次打猎勾搭了别家土狗，生出一窝杂种来，这几个肉球能保卫个啥，浪费我那么多好肉，真是……”
她轻轻踹了小狗一脚，一只纯黑 {MOD}眉心一点白 {MOD}的奶狗伸出爪子推了一下她，似乎是怪她吵了自己好眠。
我蹲下去戳了一下它眉心上的白点，“挺可爱的。”
“送你？”
本来是想拒绝的，可这只小狗实在眼熟，这眉心一点白，这飘逸的眼线，以及黑 {MOD}的皮毛——好像令俶啊！
“好啊，这只给我养，就叫它小铃铛。”
李照见轻笑一声，抓着小铃铛的后脖颈子扔到我怀里，“走吧，去书房。”
在书房里，我将这一趟发生的事慢慢讲了，虽说信里都有，毕竟缺少细节。
李照见这次在东南扎了根，钱是有了，下一步就准备探一探兵权。
她想在进宫前做好万全准备。
说完这些，我又将闻若水的事讲了，“你知道云杳和千妙究竟是怎么闹翻的吗？”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哟，小茶儿去了一趟东南，胆子也大了。”
“我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吧。”
李照见拿笔管敲了敲脑袋，仔细回想，“当时不是光宗因为乌丹驾崩了么，千妙想拥立个幼主，云杳怕文臣不服气闹起来，支持先皇入宫。后来果然是先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千妙这样的，能安稳退下来就很难得了，云杳当时是给了他机会的，可他舍不得权位，便又把祝家的事提出来了，说云杳是罪臣之子，不能执掌东厂。师徒夺权，好不热闹。
云杳在朝上跟皇上发誓，他此生都是周家的奴才，不记得什么祝家，才顺利接替千妙成了东厂厂公。他一上任，就把千妙给剐了。”
李照见放下毛笔，给自己倒了口茶水喝，“这些事你不知道也正常，千妙死得太惨，自那以后谁都知道别招惹云杳，更别提祝家的事。他原本是叫祝风鸾的，我记得小时候贞姐姐还拿两人名字算过，说是天定姻缘，神仙眷侣，江湖骗子果然不可信。”……
朝廷上奏对完毕后，皇上下旨，金城长公主和驸马以庶充嫡，罚禁足公主府半年，驸马夺去家主之位。宿子规有功，封为户部尚书，原本的户部尚书周书玄调任为兵部尚书。
荀家出事后，周书玄再也不能霸着户部了。
礼部的皇后典仪准备完毕，李照见年底就能进宫大婚，李家也开始忙碌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东厂却没有趁胜追击，往户部安插人手。
因为云杳一下朝就病倒了，告病在家，一应事务由令俶代理。
是因为归尘香么？
46 婚礼.丧礼
帝后大婚之前，宫里的刘昭仪查出来怀孕两个月。
我正在替李照见试皇后礼服——她嫌礼服穿脱麻烦，每次总是让我试穿，她听到这个消息面不改 {MOD}，只是说了句：“生的下来才算本事。”
公主府的探子来报，说驸马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驸马毕竟用过乌丹，那东西折损阳寿。”
李照见在我背后给我收紧腰带，对着铜镜，能看见她眼底的不耐烦，“早该死的废物。”
“如果说驸马死了，金城或许会改嫁。”
“她休想。”
事关金城，她总是特别容易激动，我不得不转身对着她说：“你要想清楚，金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如果她改嫁有实力的家族，比如军中世家，到时候又是桩不小的麻烦。”
“你有什么想法？”
“我相信周嘉月也不想金城再嫁，驸马要是死了，两条路子，一是让周嘉月给她指婚，嫁我们的人。二是以赡养皇姐的名义将她接进宫，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嗯，有理。”
我回头，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衣袖，她忽地将头靠在我肩上，拿我当架子搭着。
“徐茶，金城永远不可能像你这样，温温柔柔地同我说话。”
我心想，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如果你对我有那种意思，我也难受，何况金城还是公主……
“周令月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
“金城如果不是公主，你李九小姐会多看她两眼吗？”
“会啊，她从小就好看。往那儿一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别的小孩只是可爱，她是好看。”
“清醒点，她是长公主，你是皇后。”
“徐茶你真讨厌。”
帝后大婚那天，我作为宫令全程参与，周嘉月穿喜服的样子和我当年情窦初开时幻想的一模一样。
明明过去没几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走入大殿时见到我，有些醉意的眼里闪过隐痛，才刚向我的方向走了一步，我就提醒他皇后在等着了。
周嘉月走过我时，握了一下我的手，他走后我张开手，发现他给了我一朵缃 {MOD}头花。
很久前的款式，上面的丝线都有些泛黄。
我记得这花，是十几岁时他送给我，我又还给他的。
原来他都留着。
周嘉月大婚当日，驸马病逝于公主府，第二日周嘉月下令，未免皇姐过度悲伤，着金城长公主周令月丧事后进宫居住。
47 生不如死
作为皇后的宫令，我有随时出宫的自由，所以李照见许多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我在宫里住的时候不多。
她和周嘉月大婚后，夫妻俩相敬如宾，很是客气，周嘉月最宠爱的依旧是刘昭仪，不对，刘氏怀孕后已经升为刘妃了，李照见充分展现了皇后的大度，只要周嘉月初一十五和她睡，其他的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白晚江在驸马死后，被周嘉月开恩，恢复民籍，赐了些银两放她自由，但她自己走不出荀骠去世的悲伤，在报恩寺做了居士。
我因为能出宫，所以有时也会去看望她。
有一次遇见了白千机也去看她，才想起很久之前的宫宴，白千机曾说过要与我叙旧的。
我刻意避开东厂的人，结果还是没躲过。
白千机告诉我，云杳依旧病着，如今东厂是令俶主事。
“他的病已经半年了吧。”
“是，听闻病情反复，有时好好的，有时却出不了门。”
“你这半年有见过他吗？”
“见过两次，大人瘦了很多，脸 {MOD}也不太好。”
“你还闻到过他身上那种香味吗，就是很浓的那个味道。”
白千机摇摇头，“想来是病中，大人没有用熏香。”
李照见曾经说过，云杳活不长，闻若水也说他会一直受折磨，那是不是说李照见也知道有关归尘香的事？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回了宫，连寝宫外面没有丫鬟守着都没发现，自顾自地推门进去，看见了金城和李照见单独在一起。
金城被李照见按着手腕压在美人榻上，披帛掉在脚边，露出雪白的肩头，李照见穿着寝衣，衣襟大敞，脖子上的红宝石珍珠项链落在金城下巴上，仿佛一个缠绵的亲吻……
蓦然看见我，金城激动地推开李照见，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李照见被她推到地毯上，她舔着裂开口子的嘴角，很是放肆地踩着金城的披帛，“怕什么，徐茶是我的人。”
金城的发髻散了，她一面慌乱地去捡披帛，一面捂着头发，她这辈子可能也没这么失态过，终是不解恨地骂了一句。
“你就是个疯子！”
李照见站起来去内殿穿衣裳，“小茶儿，帮她梳下头。”
金城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出去是说不清的，只能愤愤地坐到妆凳前，我过去帮她散开发髻重新梳好，李照见换好衣服出来，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一个簪子插到发髻上。
那簪子我见她戴过许多次，特别是在李家穿道袍的时候。那是一个纯金的月牙形状的簪子，簪柄上雕着花瓣形状的纹路，工艺粗陋，我一直觉得那是她自己做的。
金城抬手就要扯下，李照见不许，“你要敢扔我就亲你，当着徐茶的面。”
金城瞪了她一眼，整理好衣裳就走。
她走了后李照见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用手撑着下巴，拿着我手里的梳子端详许久。
“今天去哪儿了，身上一股灰尘味。”
“去看白家姨妈了。”
“哦，她还好？”
“多谢关心，她挺好的。”
“那你怎么一脸愁容，跟死了男人一样？”
“啊……我……我遇到白千机了，他说云杳一直病着，我猜测是不是跟归尘香有关，你知道归尘香吗？”
李照见“啧”了一声，“知道。闻若水给云杳做的香，说是能安定心神，但是那玩意儿用久了上瘾。”
“上瘾？可我和云杳在一处那么久，我一直闻着那个香也没有上瘾。”
“不一样，云杳用归尘香是服用，香味从身体里散发出来，所以上瘾。正常人闻着味道是没事的。”
“如果他不用了会怎么样？”
“不用？”李照见冷漠地说：“会生不如死。”
48 异梦
之后几个月，我在宫里都没见到云杳，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还有人说他被令俶控制住了，已经成了傀儡。
偶尔在禁宫遇到令俶，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眼看刘妃肚子越来越大，李照见却稳如泰山，不仅不急着怀上孩子，还经常与金城纠缠。
御花园、藏书阁、寝宫、甚至宫宴上，李照见在各种场合勾着金城不放，这种事情一旦发现就是死罪，我日日提心吊胆，可李照见满不在乎。
她简直沉醉在这种刀口舔血的危险情爱中，浑然不觉金城从没有主动找过她。
直到刘妃生下了皇长子，她才有些着急，开始算着日子往御书房送汤，想尽早怀上周嘉月的孩子。
然而即便是皇长子诞生这样的日子，云杳也没有进宫庆贺，东厂只有尤三来了，我拦住他问云杳到底怎么了，尤三不像令俶一样什么都不肯说，他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红，告诉我：“不太好。”
“没找大夫看吗？”
“看了，只是……”
梅卿晩带着梅藏白过来，尤三立即闭口不说。
梅卿晩揶揄我：“没想到宫令大人如此关心督公，两位即便和离，情义却是不浅。”
我心情很差，不想和他周旋，直接说：“我们是和离，自然还有情义，不比有些人，同床异梦十余载。”
“你！”
梅藏白拉了一下梅卿晩袖子，暗暗指了指周嘉月的方向。
梅卿晩冷笑：“那本座就日日祝祷，老天保佑我们云督公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功夫不负有心人，皇长子满月的时候，李照见诊出身孕。
那天，已在佛堂闭关很久的太后叫了李照见过去，还让宫人抱去了皇长子，李照见以为自己这姑母要与她筹谋些事情，我却觉得不对。
为何叫皇后去，还要带上皇长子？既然皇长子去了，刘妃怎么不去？
我表达了我的疑惑，李照见说我太过小心了，但还是让我去刘妃那里看一看。
谁知刘妃并不在宫里，宫人说她去御书房给皇上送点心了。
我从来不往周嘉月身边凑，于是找到了梅藏白，让他留意御书房那边的动静。
梅藏白人是傻了点，但办事很认真，当即带人去了御书房，亲自伺候。
我人还没坤宁宫，就听见御书房闹起来了。
“不好了，皇上中毒了！”
49 重逾性命
我冲回御书房，见一堆人围着周嘉月，刘妃被押在一旁，脚边是打翻的瓷碗。
梅卿晩在吼太医：“皇上要是出事，你们全是死罪！”
随即转身对着刘妃就是一巴掌，丝毫不管那是刚生下皇长子的宠妃。
“你下的是什么毒！快说！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刘妃的脸上隆起指痕，鼻血都被打了出来，发髻散开，簪环掉落一地。
她冷笑着看周嘉月，眼中哪里还有往日那种温柔小意，分明满满的都是恨意。
“大人，皇上呕血了！”
梅卿晩回身看周嘉月，他嘴唇已经发青，毒性弥漫速度极快。
我不知何时挤了进去，冲梅卿晩说：“必须找到解药！”
梅卿晩吼着：“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去太后那里找。”
“你说什么？”
“我说，去找太后。”
梅卿晩看了一眼刘妃，发现她已经停止了笑，诧异地看着我。
“藏白看着这里，我去找太后！”
我走到周嘉月身边，听见他正在喃喃自语：“母妃……对不起……母妃……”
梅藏白六神无主，我不得不吩咐他，“当心宫里乱起来，紧闭宫门，安排禁卫巡视各宫，把刘妃关押起来。”
“好！”
刘妃被押走前冲我说：“没用的，他死定了。”
“他照顾了你许多年。”
“我不稀罕！”刘妃神经质地吼了一句，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不稀罕他的好！伪君子！”
一刻钟不到，梅卿晩带着一瓶子药回来，他跑得太快，头发尖都在滴汗。
“皇上吃剩的东西呢？”
梅卿晩拿起洒在地上的碗，想也不想就把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然后吞了一颗药。
他这一切做得太快，我们都来不及拦他。
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梅卿晩对周嘉月这样忠心，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十几息后，梅卿晩说：“没事，快给皇上服用。”
服下解药后，周嘉月吐出一些白沫，脸 {MOD}渐渐恢复正常。
梅卿晩腿一软，晕了过去。
50 投名状
“谁能想得到，太后藏得这么深。”
李照见任宫人为她换寝衣，然后让她们全部退下。
她走到床边，看着襁褓中的大皇子，稚子无辜，大皇子什么都不知道，还冲她笑。
“你那天一说不对，我立刻让宫人戒备，自己带了武器去太后那里，只是我还是不敢想，太后竟然想杀了皇上拥立大皇子，继续垂帘听政。”
她摸了摸还没有隆起的肚子，“还好我能够自保，不然这个孩子怕是没了。你是怎么发觉的？”
“我第一次进宫时，太后很不喜欢刘昭仪，可直到你进宫，刘氏依然是最受宠的女子，这不合理。她是太后，送其他美貌宫女给皇帝也好，把刘氏留在自己宫里念经也好，只要她想，有一万种方法不让刘氏怀孕，可刘氏生下了皇长子。”
“当局者迷，我们都不如你看得清。”
“我还看懂了一件事。”
“什么？”
“当年的刘妃巫蛊案，应该与周嘉月有关。”
李照见不由得笑了，“徐茶，你聪明得过分了。不错，当年周嘉月为了做太子，告发刘妃巫蛊案，以此做投名状，被太后收养。他这样连自己养母都陷害的人，太后如何能不防他？如果我猜得不错，太后一早就培养了小刘氏，长大后送到周嘉月身边，故意做出厌恶小刘氏的模样，周嘉月就更加宠爱了，等到小刘氏生下皇长子，毒死皇帝，她再把我的孩子打掉，不就可以分毫无伤地抱着皇长子垂帘听政？”
说完这些，李照见不由得感叹：“布局十余年，不愧是我李家女人，要不是你，她已经成功了。”
“太后最后会如何？”
“会有个全尸的，这种丑事不能公之于众，你放心。”
“那贵太妃呢？”
“你什么意思？”
“要防着贵太妃成为第二个太后，一定要断了她做太后的路子。”
“明白了，我等会儿就去见皇帝。徐茶，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不用，你已经给了我许多。”
李照见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我想起来了，梅卿晩还病着，此次他救驾有力，你代表我去看望他，赏赐些东西。顺便也去看看云杳吧。”
“我不……”
“与其到处打听，何不去看一眼，他哪天死了你也不后悔。”
李照见说得对，我该去看一眼的。
51 徐宫令
我先去看了梅卿晩，他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为周嘉月试毒，身体垮得厉害，我去的时候不止梅藏白守着，连李贞也在他病床前给他喂药。
我还从未见过笑得那么傻气的梅卿晩。
以前他们总说梅卿晩和云杳美得不分伯仲，我觉得云杳比梅卿晩好看多了，现在才知道，那是梅卿晩没笑。
他笑起来就像画里的花上了颜 {MOD}，美极了。
毕竟是凭借美貌被周嘉月选中的人呐。
李贞还和从前一样，矜贵优雅不苟言笑的，她替梅卿晩谢过皇后送的东西，和我客气了几句。
“今天才知道原来梅督公笑起来这样好看，只有你守着他时他才这样笑吧。”
李贞冷淡的表情没有变化，“别开这种玩笑。”
李贞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我，她是李家女子中嫁得最差的一个，可我觉得她也是最自傲的一个。
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接受梅卿晩。
我又去了云家，管事的说云杳身子不适，不见客，我都要走的时候，尤三骑马回来了。
一见到我他就亲热地拉着我，带我进去，管事的不敢拦他。
走到卧房外，我仔细辨别，的确是没有闻到一点归尘香的味道。
尤三敲了敲门，“干爹，皇后娘娘让干……徐宫令来看你了。”
“不见。”
尤三犹疑地想再说什么，我直接说：“云杳，你确定不见我吗？”
“徐茶，你以为你……很重要吗？”
我顿了半晌，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变成了一句质问：
“我不重要吗？”
屋里传来碰撞的声音，尤三立即推门进去，我也跟进去，然后发现云杳四肢都被绑在躺椅上，汗水把身上打湿，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手腕脚腕都被勒出了血印子，他浑身颤抖着，嘴唇都被自己咬破，却坚持不肯叫出声来。
见我们进来，他吼着：“滚！”
尤三给他倒水，他又吼了一声：“滚！”
“这是……怎么回事……”
“徐茶你滚……你哭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去摸他的脸，他躲开了，我碰到他的额头，只觉得触手滚烫一片。
“你一直在戒归尘香？”
他不说话。
“除了这样，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的呼吸喷在我手上，“你总是这么讨厌，别看，别问，和其他人一样等我去死不行吗？你不是很恨我吗，那就继续恨。”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来了。”
“尤三，带她出去。”
……
“干爹不总是这样，隔几天才会，现在比半年前已经好多了。”
“嗯，你回去吧，不用送。”
“干娘……”
“叫我徐宫令。”
“徐宫令，你还会来吗？”
“不来了。”
52 万箭穿心
李照见生下一个皇子，她和我都知道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我们严防死守到皇子出生，一直风平浪静。
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
皇子诞生后第十一天夜里，宿叔叔为巡视东南离京，兵部尚书周书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逼宫，庞将军的军队被拦在宫门外。
梅卿晩本来带着西厂禁卫护驾，却被李贞偷了令牌，设下埋伏全部伏击在宫道上。
这件事也是我之后听说的，梅卿晩从未防备过李贞，李贞也没有一点犹疑的站在宫墙上，下令侍卫放箭，把他和他的禁卫都射成了筛子。
梅藏白说，梅卿晩喝醉了酒，说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李贞手上，只希望李贞让他死得好看点。
可惜终究还是没实现。
那时，李照见把大皇子给我让我带他逃出宫，她和二皇子躲在宫里。
我在出逃的路上遇上了梅藏白带的小队和打扮成太监的周嘉月，我们从宫里狗洞钻了出去。
结果一出去，又被另一队人团团围住，直接一锅端了。
我们被蒙着眼睛带到一个无人的庄园，怀中的大皇子被抢走，我和周嘉月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
一连过了三天，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我们两个被遗忘在这里了。
第四天夜里，院子外面传来马蹄声，院门打开，穿着铠甲的将士举着火把围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进来。
还没靠近我就认出了他。
云杳比之前更加瘦了。
53 我让你选
云杳走进屋内，点燃了屋内的火把，火光下他的下巴显得特别脆弱，嘴唇也看不出一丝血 {MOD}。
他没说废话，直奔主题。
“宫中已经被贵太妃把持，现在只差找到你，杀了你，周书玄和贵太妃就可以……咳……立二皇子为太子，把持朝政。”
我忙问：“皇后呢？”
“没死。”
他看着周嘉月，猝不及防地笑了，不像是笑他，倒像是笑自己。
“现在能与他们对抗的，只有我。我给你两个……咳……选择。”
他拿出一颗药来，“这就是刘氏给你下的那种毒，你把它给徐茶吃，杀了徐茶，我带你回宫，让你继续当皇帝。你不愿给徐茶吃，我就带着大皇子回宫，拥立大皇子做皇帝，从此以后……”
他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我：“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死人’，天高地阔，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没人在乎你们了。”
“云杳，你带朕回宫，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你就把这毒药给徐茶吃。”
“云杳……”
“周晏！我不是跟你谈条件，我，让，你，选。”
他一字一顿说完这几个字，周嘉月就看着他手中的药出了神。
“我喜欢徐茶的……我不能杀她……我不能……”
他崩溃地捂住耳朵，“可我是皇帝啊……我必须是皇帝……母妃没了……岫儿也没了……我是皇帝……”
他忽地看向我，眼角落下泪水，“徐茶，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
“可是，我是皇帝。”
“所以……你想我死吗？”
“我不能……”
我问云杳：“凭什么就他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我想活下去。”
“我不让你选。”
我笑了，“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对你的确不重要，也毫无意义，你想我死？好啊。”
我冲过去拿走那颗药，吞了下去。
“云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去问你要不要娶我。”
“是吗，我也很后悔。”
我觉得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变得模糊，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倒在地上，心想，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54 女帝
天枢九年，兵部尚书作乱，东厂督公云杳力压逆贼，携天子回宫。
贵太妃在最后一刻生出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在饭食里下了毒药，想要毒死李照见和二皇子。
她没料到的是，金城害怕李照见死在宫变中，日日守在她身边，每一顿饭都由她亲自试毒。
贵太妃的毒，毒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没人知道不可一世的金城为何会在最后那样维护李照见，我一直以为她恨透了李照见，会跟李贞杀死梅卿晩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掉她。
原来我真的不懂她，而李照见懂。
等周晏回宫，李照见不同意杀掉贵太妃，贵太妃最终得以出宫，入寺庙静修，此生不得回。
周书玄犯上作乱，十恶不赦，诛九族。
梅卿晩救驾而亡，追封忠勇侯。
云杳加封摄政王，统摄政务。
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周晏因疾病缠身，授意皇后李照见协助他批阅奏章，第二年，下旨皇后参政，二圣临朝。太师宿子规请辞归乡，开设书院，传道授业。
三年后，云杳病逝，尤三接掌东厂。
同年，周晏病逝，皇后李照见以太子年幼为由，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陵，成为天下第一位女帝，此后数十年的盛世，由她开创。
55 弃养
新皇登基，举国上下沸沸扬扬，四处都在谈论这位女帝。
只是遥远的西南山城里，消息传得慢些，人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几年前在这里开茶馆的外乡人从渡船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急忙往回冲。
“徐茶！徐茶！”
“怎么了？你跑得跟有人追魂似的。”
“皇后……皇后……皇后当皇帝了！”
“什么？梅藏白你给我说清楚，李照见当皇帝了？”
“嗯！千真万确！”
我一边拿干抹布擦茶杯一边思索，“那太子怎么办？”
“还是太子啊。”
“也对，太子也是她儿子。”
这件事我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李照见真的做了皇帝，这个疯子，永远都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听了消息就回来了？让你买的鱼呢？”
“啊……我忘了……”
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人家当皇帝给你什么关系，你不买鱼咱们中午吃什么，吃你啊？”
“我这就去买么。”
“算了，不指望你。”
我拿了一吊钱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路过一辆马车，看着不甚起眼，和山城里的普通马车差不多。
可走了几步，我想起了什么，马上返回去。
我推开车夫，一把掀开车帘。
车上的令俶抱着剑，拿着麒麟玉佩在手心把玩，他旁边坐着云杳，大热的天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股浓烈的归尘香味扑鼻而来。
“你……”
“可算是发现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带他走了。”
“你怎么还给他用归尘香，不是不能用吗？”
云杳说：“不怪令俶，不用归尘香，我没办法活着到这里。”
我愣住了，心情再次跌到谷底，“还是治不好吗……”
“我这种祸害，不用活那么久。”
令俶将玉佩扔给我，“让让。”我避到一边，他直接抱了云杳下来。
云杳站稳后牵着我的手，我们共同握着那枚麒麟玉佩。
“以后别再还给我了，陪他走走吧，为你受了五年的罪不敢死，用了那香瘾更大不用又要死要活，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令俶闭嘴。”
令俶嗤了一声，“装吧你就。”
梅藏白也走了出来，见到令俶和云杳，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督公大人？令大人？督公大人你还活着？”
我吼他：“会不会说话！”
“不是不是，”梅藏白急忙摇头，接着说：“你那个归尘香治好没有？”
云杳不想和他多说，“没有，也不必了。”
“不是！督公您等等，我有办法治。”
梅藏白从胸前掏出一个锦囊来，“闻若水死之前把这个给我，他说，如果下一任皇帝不是云杳，就说明云杳和他说的是真的，让我把这个给你，可以治好归尘香。皇帝是皇后娘娘，那就可以把这个给你。”
我们都愣住了，被这不可思议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良久，令俶“哈”了一声，接着他止不住地笑起来，狠狠地抱住云杳。
“我就说，师哥不会让你死的！师哥原谅我们了！哈哈！师哥原谅我们了！”
遥远的宫殿中，戴着冕旒的女子用银钩勾着生肉逗弄脚边的狗，狗通体漆黑，只有眉心有一个白点。
“小铃铛，你被弃养了，真可怜，以后只能跟着我这个皇上过苦日子啦。”
56 终章
“我问你，如果周嘉月当年真的选了和我一起走，你会放我们走吗？”
“我会。”
“哪怕你知道归尘香有解药？”
“如果我知道归尘香有解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走。”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我想让你恨我。”
“我醒的时候，一心只想回京里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杀我？”
“因为荀四给过我一个玉盒，说我哪天想杀了你，就打开玉盒看一下。那时我想杀了你，所以我就打开了。”
我拿出那张收藏得很好的手书，“在我还没写好和离书的时候，你已经写好了放妻书，你是怕自己突然死了，连累我吗？”
“是。”
“云杳，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这么惨，好让我可怜你。”
“是。”
“我不可怜你，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徐茶。”
在我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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