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播间相亲的老人,“成与不成,就在三五分钟之间”

2023-03-09 15:32发布

“71573号,郑州58岁,离婚,有房有车,央企干部......”红娘徐姐像介绍产品一样,在直播间里反复朗读着这几句话。


直播页面的右侧,是一列苍老的脸。晚上九点,这些素不相识的单身人士守在手机前,等候着主播的连线。两分钟内,如有人对条件表示满意,徐姐就邀请双方出镜上麦。若无人应答,她就开始念下一个征婚者的信息。


这类专为中老年人介绍对象的直播间,成与不成,就在三五分钟之间。


直播间的信息更新得快,邓良源也跳转得快。每天晚上,这个75岁的老头儿都会在自家的小院儿里坐着,将手机界面在徐姐、英姐等红娘的直播间里来回切换,头顶一盏泛黄的灯,将他空荡的脑袋照得反光。有时为了蹲守直播,饭也顾不上吃。他仔细聆听着每位女嘉宾的个人信息,只为给自己寻一个好的老伴儿。


据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数据,我国老龄人口已经超过了2.64亿。《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的数据显示,包括丧偶或离异的老人在内,中国单身老人的数量占老年人总数的25%~30%。


摆脱孤独,是绝大多数中老年人走进直播间相亲的理由。在这里,有着一轮又一轮的筛选,条件是摆在明面上的。如果幸运,他们能在直播间里找到爱情,但在这之前,他们也可能会遭遇“虚情假意”与“骗子”。


红娘徐姐的短视频平台,推送了很多单身中老年人的个人信息和征婚意向。图片来源:网络截图


“速配”


“我年纪都这么大了,我是来找老伴儿的,不是来找苦吃的。”


“我有钱啊,我一年退休金能拿到三四万呢,我还有一幢自建的两层小院儿呢。”


邓良源说完,直播间沉默了。屏幕右侧,烫着羊毛卷的短发女人扶了扶金丝眼镜,她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小方框里隐约可见,在她身后是一个木质书柜,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红娘介绍,她是一名年过60岁的退休教师。


与这位老师不同,在邓良源的身后,有时是摇曳的昏黄灯光,有时是砖块裸露的院墙。他是山东临沂人,农村户口,原先是个电工,用大半辈子的积蓄盖成了这一幢两层楼高的房子,十年前,他的妻子因车祸去世。


结果并不意外,退休教师没有看上邓良源。


在直播间里,条件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徐姐”徐梅英退休后开始做网络红娘。据她观察,中老年人再婚,往往要先看对方的家庭条件,只有物质条件能保障,才会再去看能不能处得好。毕竟人到暮年,安稳才是上上签。


城镇户口,体制内退休人士,是最吃香的。这类人群一般有房有车,退休金和医保也足够保障晚年生活。儿女已婚已育的最让人省心,如果孩子还小,那带着女儿比带着儿子要好——儿子将来结婚要买房买车,这意味着征婚者将要付出更多。另一半的前任伴侣,也是个隐藏的“雷”,找丧偶的比离异的省事。


徐姐说,像邓良源这样的农村男人,是最不好找对象的。他盖在农村的自建房再大,也没人愿意去。若是没有退休金、医保,就更难了。这意味着没有保障,如果和这样的人结婚,将来他生病,或者遇到其他的意外,就得替他承担一半的风险。


另一位网络红娘英姐则发现,中老年人找对象还有一条“潜规则”,年纪太大的也不能要。去年12月,英姐直播间里出现了一个来自青岛的大爷。大爷口齿不清地介绍着自己,嘴里像是含了一口汤。英姐问了很多遍,才确认了信息,“79岁,青岛人,丧偶,住廉租房,现在身体也不太好了。”


大爷不会开视频,英姐破例留下了他。他一开口,场上三个女嘉宾都不说话了,评论区有人直言,“这是来找对象,还是来找免费的保姆?”


虽然嘴里念叨着“年纪大了,一个人怪可怜的”,但英姐还是撤下了他的连线画面。在直播间里相亲,讲究的是“速配”。红娘不会为谁多停留一秒,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有条件合适了,双方才有进行下一步的可能。


那天,邓良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来不及了。英姐直播间的声响停顿了几秒钟,她深谙其意。话不多说,她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邓良源的画框就消失了。


“上上上!”英姐边说着,边随意拉进一个人,新的一轮筛选又开始了。


红娘英姐直播间里出现了一位79岁的大爷,他话都说不利索,全场沉默了。图片来源:直播截图


“往前走一步”


摆脱孤独,是绝大多数中老年人走进直播间相亲的原因。


邓良源从前不知道,原来热闹只是节假日的专属。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结婚生子,邓良源如今也算是儿孙满堂。但是一年到头,他都独守着空房。小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种的一地蔬菜,再没别的生气。


退休之后,邓良源成天没事干。他试图通过旅行带给自己新鲜感,让孩子给自己报老年旅行团,开始往广东、福建等南方城市走。


然而,新鲜事物看了不少,孤独的滋味也尝到了更多。


在老年旅行团,很多是夫妻结伴出行。在景点拍照,一个人摆姿势,另一个人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邓良源喜欢打卡拍照,但不好意思打扰,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拍完了,再求人帮忙。


因为不熟悉,邓良源不好意思挑剔别人。他来不及摆姿势,有时还没站稳,双腿弯曲得像个圆圈,画面就被定格。


邓良源不止一次地想有个人陪自己一起旅行。两年前的某天,短视频平台像是与他通了心意,推送了老年人相亲的直播。他没有付过会员费,一直在各家红娘的直播间里潜伏着,等到合自己眼缘的人出现,就立刻免费上播。


东北人余美琴,比他更有脱单的决心。


四年前,余美琴66岁时,丈夫去世了。她开始在大兴安岭的一间小房子里独居,“想干嘛就干嘛”。她不必再担待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生活的一切选择权交还给自己,买菜只用买自己爱吃的,偶尔犯个懒,不想做饭就不做了。


虽然偶尔感觉空落落的,但是自由令人倍感轻松。闲着没事,余美琴常去公园转转,有老姐妹看她形单影只,提出给她介绍对象。余美琴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老都老了,还找什么对象呀?”


就这样单身了三年,身体的病痛让余美琴彻底改变了主意。


生病那个夜晚她彻夜难眠。余美琴想睡觉,但心脏不舒服,又怕自己一觉不醒。为了以防万一,她把常吃的两瓶药放在床边,但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药瓶放在手边,又怕疾病突然发作,没力气拧开药瓶,索性提前掏出两粒药,放在枕边,伸手可及的位置。


这是她头一次对独居生活感到害怕。余美琴的几个孩子都是生意人,本来工作就忙,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能陪伴她的时间更少了。“我现在还没什么事,总不能大半夜把孩子们都叫来陪我吧?”余美琴想。


天亮了,余美琴也想明白了,是时候该往前走一步了。


红娘徐姐为单身老人创建的微信群。受访者供图


“不对劲”


可直播间从来都不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


余美琴还没正式开始找对象,就在直播间里发现了“不对劲”。一天晚上,她刚进红娘的直播间,就看到一个男人合着两只手,不停地朝屏幕做着“拜托”的姿势,嘴里反复说着“求你了!求你了!”。看着主播没有松口的意思,这个男人甚至还想跪下磕头。


仔细听下去才知道,眼前这位头顶稀疏的大哥被骗了5万块钱。前些天,就在这个直播间里跟他“牵手”的妹子,拿到5万彩礼钱后,人就凭空消失了。他没有退休金,5万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


这在直播相亲的圈子里,并非一件稀奇事。无论是徐姐还是英姐,都听说过很多相亲骗局。“婚托”是最常见的一种,有的红娘提前找好假客户,约好在直播间视频连麦。假客户一边假装同意继续了解,一边和红娘一起鼓励对方刷礼物。付出了金钱,男人们才能拿到“婚托”的联系方式。可不久后,“婚托”就会消失。


有的直播间不设审核机制,吸引来不少骗子。这些人通过相亲敛财,一“牵手”就去讨要彩礼或三金,等东西到手,就拉黑走人。


也有些人是奔着“色”来的。英姐接到过好几位女客户的投诉,刚加上微信,屏幕对面的老头就把话题引向“床上那些事儿”,自我介绍都不说明白。更有甚者,直接在直播间里说一些“擦边”的话。英姐没办法,提醒无效后,就只能请这些人离开。


还有些人,根本不是单身,还偷偷来直播间里寻开心。徐姐曾经遇到过一个山东客户,他自称丧偶,但在群里视频聊天时,突然有女人闯进镜头,把他骂了一顿。大家这才知道,他隐瞒了家室。


时间久了,红娘们成了维护相亲秩序的把关人。


徐姐入驻直播平台多年,已经积累了52.9万粉丝,牵线搭桥成了她的一门生意。现在,她常教女客户用打电话的方式辨别对方是否单身。如果打电话过去,对方总是先挂断,然后过会儿再打来,那他就是有老婆。也可以试试晚上打电话,如果对方身边有人,就不会接。


她还严格把控着证件信息。找徐姐帮忙介绍对象,需要先视频连麦,提供了身份证件、单身证明和相关养老金证明之后,再支付199元会员费,才能进群或者上直播间。如果提供不了离婚证、火化证,就只能进“身份证群”“户口群”,群里的人都是无法提供单身证明的。


不同于徐姐,英姐的红娘生意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直播间可以随时免费连线,付费50元成为会员后,她会将资料入库,帮忙留意合适的人选。


英姐的处理方式更加直接——发现谁不对劲,就立刻取消连麦。为了防止已婚人士混进她的相亲市场,不愿意在她的直播间里正常露脸的人,一律不给连线的机会。


然而在直播间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这些天直播时,露着脸的一男一女聊得好好的,男方的画面框里突然钻进一位女士,英姐和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询问了半天,这位男士的回答模棱两可,“是邻居,来我家打麻将”“她是我弟媳,和我没有关系”评论里,各种玩笑话都蹦出来了,大家纷纷调侃“老年人玩得更花呀”。相亲就此停滞,跟他直播聊天的女士也笑而不语。英姐二话不说,直接将他请了出去。


“这就是爱情”


如果足够幸运,在直播间里真的能遇见爱情。


余美琴就是那个幸运儿。一年前,她69岁,在短视频平台观望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选择付费199元,请徐姐帮忙介绍对象。她一早就想好了,人生中第二次结婚,不需要彩礼,不需要三金。余美琴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能陪着自己走完余生的人。


她不愿在直播间里露脸,加了徐姐创建的三个相亲群,也没有发送自己的简历。可一进群,这个头像里烫成大波浪的高个妹子,就收到了很多热情的招呼。


好友验证消息变得多了起来,余美琴挨个点进去看,如果对方不是东北地区的,又或者年纪比她还小,她就直接拒绝。她没有过多言语,只对感兴趣的人接话。


没过多久,一个网名叫“青春常在”的人找到了她。他是柳成荫,妻子过世已有七八年,有人在线下帮他牵过线,但都没谈成。他比余美琴大两岁,或许是因为同为黑龙江人,两个人又都是从企业退的休,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两个人很快开始视频聊天。


镜头前,柳成荫那张笑呵呵的脸凑上来。衰老扯松了他的皮肤,可依旧能看出浓眉大眼的轮廓,两鬓虽然斑白,但头发也算茂密。余美琴对他的相貌满意,觉得投缘。俩人没事儿就视频通话,从早聊到晚。


聊了十天后,他们约见了。余美琴去了佳木斯,临走前她告诉孩子,如果看对眼了,就两三个月再回来,如果没看对眼,两三天就会回家。


爱情是什么滋味,余美琴并不知道。她的上一段婚姻由父母包办。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丈夫对她而言都还是陌生的,她不好意思面对,见了面都要低着头走过去。时间久了,两个人也就成了家人。


余美琴没想到,一见钟情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晚年。到了佳木斯,柳成荫来接她,一米八的大高个,腰杆挺得笔直,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脸。第一眼,双方就认定了彼此。


钱没有成为两个人的障碍,余美琴没有收柳成荫的任何礼物。这半年多来,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去逛街,柳成荫偷偷为她买下一件衣服,气得余美琴第一次出口埋怨他,“我说我真的不要,我什么都够了。”


生病时,也终于有了依靠。去年年末,两个人相继得了新冠。他们发烧的时间相差了三天,刚好互相照顾着对方。余美琴不再担心一觉不醒,柳成荫就在她的身边,定时照看着她的体温,还时不时地拿来含酒精的棉片,替她擦拭身体。


确认了彼此的诚意,柳成荫把房子卖了,置换了一套有更多房间的屋子。余美琴也出了钱,房子写上了两个人的名字。他把两个人的生活谋划到了80岁之后,到了那时,如果两个人的孩子都想来探望他们,家里也完全住得下。


回忆起这些日子,两位老人的笑声止都止不住。余美琴总感叹,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了,这就是她等待已久的爱情。


余美琴和柳成荫结婚后,拍了很多合影。受访者供图


直播间永远热络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余美琴那么幸运,阻挡缘分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孩子,是有可能反对父母再婚的。徐姐有个东北客户,刚过60岁,就进群征婚了。刚一“牵手”成功,就和所有人断联了。不仅退了所有的相亲群,还拉黑了所有相亲群的好友,就连徐姐也联系不上。


几个月后,这位大姐重新出现。原来,网上相亲的事被孩子发现了,他们不同意她再找新的老伴儿,便给她“断了网”。那些天,她天天在家和孩子们“斗争”,最终放话:哪怕绝食、断绝亲子关系,她也要找对象。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有孩子因为害怕家产被分,不让父母再婚。也有孩子觉得寒心,“妈才走了多久,他这么快就开始找新的老伴儿?”求助电话打到徐姐那里,她有时会掺和进去,“你难道想让你家老人剩下这几年都不开心?”她反问那些孩子。


英姐则几乎不管,她认为这是客户的家务事。在英姐看来,出来相亲的前提,就是把这些事处理好,“连自己的家事都搞不定,还想着和别人成家?”


事实上,即便把一切都处理妥当,在网上相亲也未必会顺利。


邓良源的相亲之路就没那么顺畅,两年前,他接触了第一个妹子。她原本是黑龙江人,跟到山东与他一起生活。妹子爱抽烟,邓良源怎么劝,她都不听。没过多久,这位准老伴儿回家探亲,就地病倒。她打来电话,说自己得了肺癌。邓良源给她转了六千块钱,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


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邓良源不再害羞,他开始在各个直播间里串场找对象。去年,他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却因疫情,始终见不了面。一天,女方给他发来微信,说家里要装修,能不能给她四万块钱。邓良源觉得不对劲,“都没见过面,她怎么好意思问我要钱呢?”婉拒之后,这段感情也不了了之。


“我年纪大了,不找了。”下了直播间,邓良源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一一吐槽自己这些年的失败经历,说到激动处,他又改了口,“我就不信了,难道我就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对象?”他只能继续守在手机前,用手指将几个直播间的界面来回跳转,寻觅合自己眼缘的对象。


给中老年人牵线搭桥的直播间,也一直在高速运转。


2月13日清晨七点,英姐就开播了。她一脸素净,头发蓬蓬的,口红还没来得及涂,没有眼镜的遮盖,一双惺忪的眼睛出现在镜头前。英姐没有说话,戴眼镜、夹头发、戴项链、涂口红,她在镜头前一一捯饬着自己。


评论区开始热络起来,“英姐早上好”被刷了起来。十分钟后,直播间人数涨至170人左右。


盘锦男60岁无负担,有双保,找农村的。”


“单身,吉林辽源。”


……


新一轮征婚者,又在直播间里等待上播。


(邓良源、余美琴、柳成荫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军